【文森特·梵高】狂人日记
梵高视角描写三幅名画绘画过程,史实部分来自《梵高传》和《亲爱的提奥》。
1889.6 《星夜》
“上帝是月蚀中的灯塔。”
画星夜之前我首先想过要画上帝,星夜里的上帝。他穿着蓝衣,是那种最强烈的蓝色,天使则是混杂的柠檬黄色。可是我始终没有画出,它们在我脑海中存在的比重太大了,以至把我压垮。因此我决定舍弃上帝,舍弃那令人无法承受的耶稣和天使,只画星空,那在巴黎被灯光消灭了的,在阿尔的平原复苏了的星空。
在阿尔的傍晚每天都是这样的天景:深蓝色的天空中漂浮着比强烈的钴蓝还要蓝的云层,还有更清晰,银河般蓝白色的云朵。在蓝色深处,星星在闪烁淡绿的、黄色的、白色的、粉色的、更明亮,更像翡翠,又像天青石、红宝石和蓝宝石——这是我还清醒时看到的夜空,去年九月当我在罗纳河上观察夜景时看到的夜空。可是在这个夏天,我的眼睛中又被灌进了疯狂又微妙安宁的景象,它们不再是沉静而美丽的漫步,而是狂乱疯癫的舞蹈着,拥抱着,旋转着,就像我很久没有回去过的故国荷兰的风车。
因此我必须再次描绘夜空,即使圣保罗病院不能让我如愿在天黑之后站立在星光下。画笔和颜料都放在楼下的画室,我只能白天去那里,为了我的星夜,我只能等到房间熄灯之后,在天色渐暗,群星闪烁的时候,隔着卧室窗户的栏杆向外观察。在晚上,我能看到残月和白羊星低垂于东方天际,小山顶之上,白羊星座的四个闪亮的恒星形成一个大致的弧形,分布在银河那微弱的光晕;在黎明,我看到早晨的金星最先出现在地平线上,明亮洁白——它是早起的清晨或无眠的夜晚的最完美的陪伴。自从用一整天走遍了圣雷米,观察了那些蓬勃的丝柏树之后,我在夜晚观察,白天绘画。我不能看见全部,但我知道它们就是这样的:月亮从月蚀中走出来,群星闪耀汹涌,柏树随着它们摇动,把天空的韵律转化成自己的火焰状侧影的黑色扭曲。
就应当是这样。
“在闪烁的星体上,可以看到整个世界的伟大和渺小。”
事后提奥问我,我看到了什么,我在画布上画出了什么。不是颜料,不是色彩,我看到了丝柏树、城镇、山峦和地平线,我也看到了星光的折射、弯曲、放大、分散;而我画出的也不只是一幅夜空,那是安徒生和雨果,凡尔纳和狄更斯,从童话到科幻,从象征主义的诗歌到天文学的发现。那是一个不可测知的辉煌的夜,处处标明一位失去的上帝。
我曾经强烈崇拜过狄更斯,他说在闪烁的星体上,可以看到整个世界的伟大和渺小,我完全可以体会得到:在数以千计的繁星背后涌现着更多的繁星,在浩瀚无边的夜空中永不停息。就像燃烧的灰烬里持续不断绽放和散开的火花,无数
个世界闪烁着平静的宝石般的光辉。银河系已经是银白色的,把无数个太阳向远处投射,无穷而遥远,仿佛圆形的苍穹中延展的光带。就像左拉写过的,夏夜点缀着几乎不可见的星球所形成的闪烁星辰,我要绘画的注定不是那渺小的静态光点,而是那永不熄灭的星光之后更真实的东西:搏动的灯光组成的万花筒,星光汇聚成的漩涡,光芒四射的云朵,像太阳一样明亮的月亮……我不记得我在绘画时哭泣了没有,是我的头脑还是泪光让它们延伸拉长,在完成时我只知道我在某一个瞬间曾经无限接近群星疯癫的永恒。我不能说自己是痛苦,因为紧随着痛苦的是宁静,它们不能单独被剖开出去,痛苦存在着宁静,宁静孕育着痛苦。但是我时常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痛苦和崩溃,有时候是一管用完了的颜料,有时候是一只无伴的乌鸦,精神折磨的种子被血统种下,一天天吸食我们的精力和理智,把宁静驱逐,痛苦留下。
紫罗兰、赭色、最深沉的蓝、最明亮的黄……它必须比那副描绘罗纳河上的星空更加深蓝,没有它灰色的忧郁。每一颗星星都是我特聘的模特,它们不是微小的光点,必须是花瓣或遥远的烟火;不是安宁的静止闪烁,而必须是波浪,是螺旋,是漩涡……我没有喝醉,我清醒得仿佛不曾生病,但是上帝啊,你能不能明白清醒又狂乱,激昂又理智的欢乐?疯狂的丝柏树就是我,我就是丝柏树,那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期,栽种在墓地的植物。它有类似埃及的方尖形石碑的线条和比例的美,像向日葵一样长在我心里干涸的泥土深处。造物主最杰出的创造,密集的树枝朝着同一个尖点弯曲,就像火焰一样摇曳闪烁。它们深入天空,深入云和星的漩涡,就像黑色的尖塔,不朽的塔,丝柏树就是我。
我怎么能停住自己的画笔,就像怎么才能浇灭我炽烈的火焰?在我让丝柏树变成午夜一般黑色的时候,我想起了童年时候我经常在夜晚自己呆着的那片墓地。我只在一个墓碑前驻足,它的旁边就有丝柏树,在夜色中是纯净的黑色。那块朴素的墓碑上刻着一个名字:文森特·梵·高。那不是我,那是我死去的哥哥,我在他死去一年后的同一天出生,就被命名为另一个文森特。我时常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就埋葬在那里,简陋的墓碑,早夭的兄长,我是他的过去,他是我的未来。我小时候一直恐怕自己活得不能很久,因为有另外半个文森特已经腐化为尘土。
“我对夜晚的爱,就像人们热爱自己的祖国,或是自己的爱人一样,以一种深层的、直觉的、不屈不挠的方式……”
荷兰人钟爱他们的天空,晴天,风暴,白日和所有夜晚。仰望星空时我总是在问自己,画家们死去并且被埋葬掉,他们以自己的作品向下一代或者以后若干代人说话,这便是一切了吗?或者还有更多的什么?在画家的生活中,死亡或许不是最苦的事。就我自己说来,我声明,我对这个问题什么也不懂,但是当我看着天上的星星时,常常产生好像梦中见到的地图上代表城镇的黑点的幻想。为什么天空中闪亮的点,不像法国地图上的黑点那样容易为人接近呢?我们可以搭火车到塔拉斯康或者卢昂,却不能到星星上去。在这个推理中,有一件事无疑地是实在的: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我们不能够到星星上去,正好象我们死了以后不能够搭火车一样。所以我认为,霍乱、肾结石、肺结核、癌症可能是天国的旅行工具,正好像汽船、公共汽车与铁道是地上的旅行工具一样。由于年老而平安无事地死掉,就是步行到天国去。
在我动笔的时候,我想到了《启示录》:“……一个女人,身披太阳,脚踏月亮,头戴十二星的冠冕……”。我没有愤怒,没有喜悦,没有忧愁和苦闷这些具像的情绪。一种支配着我的力量让我蘸涂厚重的,不均匀的颜料。那种情绪不像是我自己的,我更像是被它支配和召唤,无比奇妙的,比醉了酒更加迷人。龚古尔兄弟和我说过现代艺术家们用烈性的卷烟和酒精来获取灵感,在巴黎时我们也是这样做的。但是此刻我伟大的情感如此厚重,就好像我是它们:我在翻涌,我在生长,我在诞生,我在爆炸。不久前我才和提奥抱怨过没有颜料了,要他再给我寄钱来,他知道我的颜料是怎么费完的,可是如果它们不在画布上耗尽它们的全部,它们又有什么意义?我把它们榨取,绘画将我榨取,我们彼此利用,最终因为太用力而折断的画笔昭示我们的穷途末路。
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当我画一片麦田,我希望人们感觉到原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当我画一棵苹果树,我希望人们能感觉到苹果里面的果汁正把苹果皮撑开,果核中的种子正在为结出果实奋进。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最后,当我画一片星空,我就要画群星带着花朵般绚烂的光晕,月亮像太阳一样光亮,我们看不见的风暴席卷星云,它们在银河爆炸式的开放。看看天空,并不是漆黑一片毫无特点的。这样的黑实际上是深蓝色,那边是浅一点的蓝色,风在空中卷成漩涡,流转在蓝色和黑色之中,然后闪耀着,燃烧着,激荡着群星。*
我们的确渺小,要学会受折磨而不抱怨,见痛苦而不讨厌,冒着目眩头晕的危险,确实如此;虽然如此,我们却看到了一线模糊的希望。而在生活的另一面,我们将发现痛苦存在的真正原因。从这里看,痛苦有时是弥漫在地平线上,以致形成了一场绝望的大灾难。对于这种问题,我们知道得很少,最好还是抬头凝望星空,低头傻看麦田。毕竟土地的古老金色和天空的澄澈蓝色,是我拥有过的最美丽的事物。它们因为广博和让我更想爱惜这个世界的美丽而更显珍贵,这时候我不想去思考死亡,也暂时忘记了墓碑下,丝柏树旁的文森特,活着的时候,我就拥有所有流动的星河。
1889.7 《采石场的入口》
南部的津德尔特是我的家乡,比起居住的牧师公馆的狭隘幽闭,那周遭的田地和旷野更显迷人——那些沼泽和荒野,那些被疾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野草和肆意生长的灌木,那些穷苦的农民,挖煤的工人,疲惫的牧羊人比一切都令我着迷。粗糙和野蛮的风景将那是我不能明白的一种情绪灌注于我的血脉,母亲称那是“乖戾和任性”,邻居说那是“刚愎自用和怪里怪气”,所有大人都将它们归纳为“异类和孤僻”,我一直认为那是不美好的词语,直到写下这些时,我要称那为“孤独”,痛苦中含有奇异的美好。不幸的是,我过早就饱尝了孤独的滋味。
荒凉的狂野时至今日对我来说还拥有巨大的吸引力,促使我坐在桌子旁,提笔回忆那些童年时候的孤独是因为我越陷越深,很多天以来我都处在自我毁灭和罪恶感的危险边缘,我相信自己不久之后就要彻底疯了。今天下午我在一个旧采石场固定好画架开始创作后不久,一阵狂乱的风就像炮轰一样席卷而来,吹散了我的画布、花架和颜料。我的一生难道不像眼前残酷的废墟?头顶是大自然无情的冷酷,脚下是采石场无穷的深渊。我在大风中爆发地哭了很久,滚落了一身污泥,就像小时候在荒野中满身泥泞地回家迎来母亲的责问那样,可是我只能回到圣保罗病院,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去处,能允许我偶尔出来绘画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自由。内心里的风暴远甚于自然界中的,它们却一起联合将我击垮,我只能祈愿那沉重的头颅可以分得一些曾经有过的内心的平静。双膝跪倒在土地时我在想什么?我想起一段德拉克洛瓦的悼词:“他就这样死了——几乎是在微笑中离开了世界,一个高贵的画家,内心充满了狂风暴雨,头脑里却阳光明媚。”
1889.10《圣保罗医院花园里的树》
十月初我的精神开始恢复,这真是个好消息。我让自己把注意力放普罗旺斯美丽的深秋:这时候自然显现出它的伟大来,秋天的色彩最为荣美,青色的天空映衬着黄色,橘色和绿色的植物,大地覆盖着紫罗兰,干枯的草地上,一些植物靠着雨水保持着最后一丝活力,开出紫色,粉色,蓝色和黄色的小花。多么忧伤啊,这些逝去的东西。我画了几小幅画:画路旁的白杨树像两束直入紫色云霄的火焰;画桑树和灌木差不多高,枝叶像橘红色的美杜莎的长发。这些让我忘记整个八月和九月我是怎样度过的,上帝啊,我宁愿忘了,也不愿在护工和医生们兢惧担心我发病的神情中想到那些日子。
那些日子……我记起来的仅是片段,就像我不能预料自己下一次发病是什么样。他们说我发病的时间越来越长,程度越来越厉害,间隔却越来越短。七月和八月中旬前我还能拿着画板出去绘画,在山谷里,在荒原中,可是在那之后我的活动范围就从病院里被限制到宿舍楼,到房间,最后到我的床。我现在还能想起来发病时我嘴巴里的泥土味道,灯油味道和颜料味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但就是做了。浑身抽搐发抖,吐着血和塞进嘴巴里的东西,被抬到床上去。他们绑着我,我记得很清楚,我的手就被捆在床头的铁栏杆,被喂进去解毒剂。在那段日子里,我几乎没有一点要求与希望,我怀疑当病症消失时,病人是否不想往山上爬,而要向山下走。我没有任何要求,没有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事——举个例说,尽管我想念着我的朋友们,但是我却几乎没有去看他们的念头。这就是我为什么还不能够考虑离开这里的原因,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有这种消沉的意志。
不仅消沉,幻觉也日夜折磨着我:我看到圣母和上帝的脸庞在我眼前闪现,我听到不存在的书中的人物和我说话,麦克白整夜在我耳旁叫嚷:睡眠不再!我想家,我想津德尔特的牧师公馆,母亲和父亲,还有提奥。有时候我又觉得我还在黄房子里,保罗就在我隔壁的房间,我们晚上要一道喝酒去。那些过去的、现在的、虚幻的、现实的全部交织在一起,一切都无法确认,随时可能会发作的痛苦让我瑟瑟发抖,整天担惊受怕,连画室都不敢去,虽然一个人时我感到孤寂,但是踏出房间的每一步都让我感觉危险重重。那真是一场黑色的风暴,我彻底疯了,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彻底,幻觉和以往的记忆又把我推进那风暴的中央——风眼中却安宁如许。
能治愈我的只有绘画,当我能让自己踏出病房,去到一楼的画室时,我就再不愿放下画笔。我没有向别人提起到别处去的明确愿望,然而这大概是由于我受户外生活的严重损害,所以才产生这种愿望的。我最无法理解的是这里的人非常懒惰,然而这是南方的大缺点与南方的堕落。可是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乡村,多么美丽的蓝色,多么好的太阳啊!太阳对谷物往往有很大的影响,麦子马上就耍变得金黄,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古老的金黄。人们在这里看不到荞麦或者油菜,一般说来,这里庄稼的花样没有我家乡那里的多。如果我能画一幅开花的荞麦田,或者开花的油菜,或者亚麻,我一定会非常高兴的,提奥也会很高兴。
人们也不可能在这里看到谷仓,或者茅屋上面盖着一层苔的屋顶,看不到划着白色横道的山毛榉老树干的篱笆,也看不到地道的灌木丛生的荒地,与荒地上长的赤杨。在奈宁,这种景色是很美的;但是在南方,美丽的却是葡萄园。我看着葡萄园,像看着麦田一样高兴。长满了麝香草与其它刺激嗅觉的植物的群山非常吸引人,由于空气干净,我在山项上往远处看,比在家乡远眺时还要看得远得多,蔚蓝色的天空永远不会使我厌倦。
从我的窗口望出去,能够看到花园。我在花园里作画的时候,附近的人们全都过来瞧,他们比阿尔人友善得多,不会打搅我。医生也认为这样对我最好,鼓励我再次投入圣雷米深秋的美景。荒芜的花园里种着一些大松树,树下的牧草长得又高又乱,中间还混着各种杂草,这些足够我画的了。
而在我描绘花园里这些树木时候,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普罗维利寄宿学校。那是我十一岁是时被送去的地方,那天我记得太清楚,二十五年前,也是在现在的十月,一个雨天我被架上家里的黄色马车,给送到十几英里以外的泽文伯根镇上的寄宿学校去。我站在寄宿学校的台阶上,道路两旁依稀有几棵树。我看着家里的马车驶过草坪,带着父亲和母亲消失在路的尽头。从此我被遗弃了,就像被弃在客西马尼园的基督。我坚定认为那是我性格悲剧的开端,就在二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天。从此我讨厌下雨,热爱金色的,滚烫的太阳。
我画了好几幅花园里的风景,每一幅的监督都不一样我最满意的一幅是我在外面观察它的全景,而不是在窗台里花着就像隔着监牢的铁栏杆。在前者的那一副里圣保罗看来像是一个很舒适的地方。我努力把景物画成这样的布局:简练地、着重地描绘背后衬着蓝天的松树与杉树林的高傲、倔强的性格。树木纠缠在一起,犹如在厮打的巨人,以多节的、威吓的手臂之姿态和绿色鬃毛的悲剧性的飞扬,那是一种桀骜不驯的力量、肌肉的眩示、血般温热的树液、飓风雷霆的怀有恶意的大自然之永恒的挑战。诸神已死,我们不再用橄榄树的枝叶为灰眼睛的帕拉斯编织王冠,松树和杉树只为疯狂和强大的死亡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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