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别用一枝玫瑰纪念我,用铃兰,用苦艾。

【SBSS】进入星光之门

本子Hollow Shadow里参的文,感谢两位劳斯在审文过程中提供的帮助。是近几年最费心力、字数最多的一篇了。



必然是这样开始的,天空燃烧着粗糙的星星,星光漠视着斧刃上的盐。星盐在水桶里溶化,冻水渐渐变黑,比起死亡、或者欲望、或者憎恨都更纯粹,不幸的是更咸。

必然是这样发生的,彼此傲慢,彼此偏见,你是一片连月亮都厌恶的墓地,你是李子树林里唯一那棵被闪电击中的冷杉。在饱含恶意或者无动于衷的世界里,冷杉生长于墓地,土壤之下,根茎抵死将棺木缠缚,同衾共寝,并肩长眠。

必然是这样结束的,无非是胡椒和香根草,生姜和苦艾,调和出来的汁液比之苦涩更为苦涩,带着刺带着冰带着沉淀的杂质流入双人杯,滚进舌根咽喉血脉心肺,烧得盐砾发黑,星星粉碎——砰,几乎是怀着希冀地,迎来漫长的、永恒的灰。

 

 

 

 

1998

 

战争过后,从未有过不怯于谈论死亡的人们如此寂静无声。当黑魔王像凡人一样死去,庆祝胜利的狂喜与欢欣刚刚过去,被卷入战争中的每一个人却被平静而空虚的钝痛咬伤。这痛苦迟缓而沉重,以不同的存在方式提醒着幸存者们它们存在意义的深刻:霍格沃茨破损的,还未被修整好的草场和庭院走廊——碎石与尘土将堆砌在每个人的心中;对角巷里可能不会再开门的几间店铺——有的人至今失踪,哪怕是尸体都没有踪迹;家里永远空了的那个房间,餐桌前空了的那个座位——大战过后,一多半的巫师都能看见夜骐了。

哈利·波特怀正怀着他那颗茫然而痛苦的心,来到格里莫广场12号。

战争结束了,但它带来的创伤不会随硝烟的消散而消散。那些久违的交口不绝的赞誉,围追堵截的采访,人人都太过热切的感谢:“你救了我们所有人,敬大难不死的男孩!”,“波特先生,您这一年是如何做好和那个魔头作战的准备的?您真的两次都逃过了索命咒吗?”,“波特!我们早就知道,我一直相信你——我能和你合影吗?”......不管是在霍格沃茨还是在魔法部,那些过分关注着,追踪着他的目光都让他不自在。宿舍里闯进来的低年级学生,窗台上那只花纹熟悉的甲虫,不管走到哪里总有人要握他的手,但是有时候从睡梦里惊醒,他却还以为自己身在逃亡和探寻之路上的某个树林的睡袋里。只有披着隐形衣他才能独自待一会儿,胸腔里仿佛堆积着暴风雨前灰郁的乌云。他太需要有一个出口能让自己解脱和倾诉了,他发疯一样想念他的教父小天狼星布莱克,可是他的脸再也不会出现在那镜子的碎片上了。

 


这座阴郁的,充满黑魔法特质的老宅子对他来说充满着哀恸的回忆。走进那扇布满划痕,涂着黑漆的大门,门廊上小天狼星老妈妈的画像里空无一人,墙壁上那些蛇形图案的装饰物下面还摆着那把用巨怪的腿做的雨伞架,他痛苦地想到唐克斯总是因毛手毛脚碰倒它而吵醒布莱克夫人,而现在她的孩子出生没多久就失去了父母,寄养在韦斯莱家,一高兴就能变出泡泡糖粉的头发。他顺着走廊走进厨房,一切几乎都和那年夏天凤凰社短暂地住在这儿时一模一样。他仿佛还能在这里看见他们的脸:卢平、唐克斯、穆迪、弗雷德......他们吃喝,他们开会,他们讲着双关的笑话。哈利的心里涌上一股汹涌的悲伤的浪潮,淹没了所有知觉。

他拔足狂奔,跑过二楼的客厅,三楼和四楼,终于气喘吁吁跑到了五楼,他最怀念,最想念的人——小天狼星的卧室门前。他从没有这样独自悲痛地哀悼自己的教父,在满是属于他的遗物的墓穴里。上一回赫敏的呼喊打断了他短暂的哀思,他想要更多地了解他,少年时代的小天狼星,不是谁的教父,不是被指控的杀人犯,不是越狱的囚徒,只是他自己。

镂刻着花纹的木质大床,格兰芬多的旗帜,比基尼麻瓜女孩画报,厚厚的天鹅绒窗帘,蒙着灰的枝形吊灯,蜘蛛网从吊灯一直延伸到大木衣橱上......一切都和上次他离开时没有半点分别,只除了那些蛛网又扩大了一层银灰色的圆圈。

哈利几乎是贪婪地望着墙上那张上回他用尽了咒语也取不下来的照片:和他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詹姆;站在詹姆边上的是小天狼星,他带着几分不经意的帅气,那流露出些许傲慢的脸庞,比哈利以往任何时候见到的都要年轻和开心;彼得在小天狼星右边,比他矮了一个头,圆鼓鼓、水汪汪的小眼睛里闪烁着因为与这么酷的一群人为伴而产生的兴奋光芒;詹姆的左边是卢平,虽然相较之下显得有点寒酸,但是同样喜气洋洋。他伸手去摸詹姆的脸庞,手指摸到了厚厚的灰尘,接着他拉开了窗帘,迎着漏进来的光,看到了那张照片的玻璃相框上,有明显不属于他的指印,凌乱的,瘦长的。他仔细看过去,四个人中只有小天狼星一个人的脸上是干净无尘的,因此他的笑容更显傲慢而明亮,就像不久前谁和他现在一样,贪婪地注视着这张照片,用颤抖手指抹去小天狼星脸上的蒙尘,看清楚他的脸。是卢平?或许就是不久前,卢平来到这里,缅怀他们年轻时的岁月?

这回他很快就想到了取下这张照片方法,相框似乎被永久粘贴咒固定在墙上,但是他可以打开相框,他也这么做了。玻璃破碎的瞬间,有一枚细碎的渣子戳进他的掌心里,肉体的疼痛奇异地让他那颗心轻松了不少,不再那样无助,茫然又空虚地痛苦了。很快他的心又被好奇占满——伴随着相框碎裂,照片轻飘飘地落在他的掌心,而一张羊皮纸叠成的青蛙落在了满是玻璃碎渣的地板上。

 


他好奇地捡起那只青蛙,它的细腿甚至还在他掌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一定有许多年了,纸张脆咔咔地响,它藏得那么隐秘,不打破相框绝对不会被发现。是小天狼星把它藏在相框里面的吗?藏在他最珍视的东西背面?

哈利很快看见青蛙的肚皮上写着字,他犹豫了一下拆开了它,那仅仅一行瘦长的字突兀地展现在哈利眼前:

“我没有圣诞礼物要送给你。别烦我,圣诞快乐。”

他惊愕地瞪着那几行字,确信自己不会认错。他太熟悉那个字体了,在六年级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用手抚摸过《高级魔药制作》旧课本上那字体写成的笔记,去试验那些天才的魔药注解和恶作剧的小咒语。直到去年他才知道那个字迹出自谁的手,那个写下“本书属于混血王子”的人,那本应和詹姆的小团体是敌对憎恨,却用这样隐秘的方式存有这样一句话的人,是西弗勒斯·斯内普。

有什么东西极快地在哈利脑海里轻快遛过,就像夜风吹起一重窗帘,微微鼓动起来,除此之外再无痕迹。他努力回忆着小天狼星和斯内普相处时他们那些剑拔弩张,彼此仇恨的画面,回忆着在邓布利多口中得知学生时代的小天狼星差点害死斯内普的事实,回忆着他们即使身处同一阵营,也时时刻刻恨不得掐死对方的模样。最后却想起在五年级的圣诞节假期,有一天夜里他醒来发现下了雪,从自己和罗恩的卧室往窗外望,却看见了庭院里一棵苹果树下的小天狼星和斯内普。他们都穿着黑袍子,背对着他,肩膀和黑发上都是落雪的白。他从那个略显油光的后脑勺辨认出是斯内普,想推醒罗恩,让他一起看看这两人从来没有过的和谐画面,却住了手,隐隐觉得就连自己都是不该发现这一幕的偷窥者。他们在那儿站了很久,这都没有动手拔魔杖攻击对方,真是奇迹。直到哈利都困了,爬上床去,他们还站在那儿,落下的雪花在他们头上就像斑驳的白发一样,也覆盖住了苹果树上垂落在斯内普肩头的那一枝槲寄生。

那个晚上的事哈利睡一觉醒来就忘了,第二天得知自己下学期要和斯内普学习大脑封闭术的和韦斯莱先生出院的消息更让它被抛在脑后,现在却一点一点在哈利的脑海里清晰,他们那个晚上在聊什么?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当他们两个人不争吵也不意图攻击对方,只是那样静默地站着的画面,会那么不协调且带着某种微妙的气氛。或许他们的关系没有他看到的那么糟糕?战争后第一次有一件事让他充满求知的好奇,就像那天夜里的雪一样,几乎掩盖了他心里失去太多重要的人而坍塌成的废墟。

 

 

 

1976

 

属于摩托车的巨大轰鸣声响彻在科克沃斯小镇的深夜里。有几户人家被吵醒,停在车位上的轿车也被震得响起警报,人们不在意地翻个身咒骂那些午夜飙车党,这在这里并不是少见的事——可是如果当他们把脑袋伸到窗子外看一看,就会发现月光洒落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而一辆巨大的摩托车正轰鸣着从半空中飞过。

夜风吹起小天狼星没戴头盔而扬起的长发,在没有布莱克夫人强迫他把头发剪得规规矩矩的暑假,他的头发疯长,就像海报或者音乐CD封面上那些麻瓜摇滚乐队里的成员。整整一个暑假都是从前没有过的自由,他不在意自己的名字在家族树上被烫掉,永远只留下一个黑色的疤,“从泥潭中全身而退”,这是他充满解脱感的快乐心情。

他们在这个暑假做了很多事儿,他和詹姆。他被波特夫妇当成他们的第二个儿子,一起去参加某位表亲的婚礼;他们去法国看魁地奇世界杯,脸上涂着油彩,披着喜欢球队的标志旗帜;他们去阿瓦隆岛的格拉斯顿伯里沃西农场参加麻瓜的音乐节,他爱嬉皮!他们也整晚地聊学校里的女孩儿,聊莉莉,并且在今天晚上,他骑着他的摩托车,詹姆骑着扫帚,来到莉莉的家。

实际上莉莉依旧不搭理詹姆,但是态度比之前要好一些,他们将这归功于斯内普——谁让他自己搞砸和莉莉的关系,让莉莉看清楚他到底是个怎样肮脏的“食死徒预备役”呢。回想起那天斯内普苍白、又痛苦带红潮的脸,小天狼星觉得自己都快要可怜他了——要失败成什么样儿才能像斯内普这样,把唯一愿意接纳他的好意给侮辱,给摔碎,把什么都搞砸?

詹姆现在应该在敲莉莉的窗户,约她过几天一起去逛对角巷,为开学做准备,他假期给莉莉写的信都没有收到回音。他不想看詹姆在他心爱的女孩面前摆酷犯傻的模样,自个儿开着车在镇子里瞎晃。

活见鬼,他不久后就这样想。远远看见河边一片空旷的草地,他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等詹姆,却在从半空往下落的时候看见一棵树后的阴影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他刚刚才腹诽着的人正恶狠狠又诧异地在车灯的光亮中瞪着他——斯内普!见鬼,他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做什么?他的膝头上还铺着羊皮纸!

斯内普快速收起那些东西:羊皮纸,羽毛笔,玻璃瓶中的魔法烛灯,然后气急败坏地走向他,阴郁地打量他,那双黑眼睛里满是戒备和愤恨。

“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布莱克?”他问,立刻想到什么般紧张,两步上前揪住他的领子,“你来了,那么波特呢?你们要对莉......伊万斯做什么?”

“搞清楚,侮辱了伊万斯的不是我和詹姆,你该去照照镜子,去问问镜子里那张丑脸,他对伊万斯做了什么——”小天狼星眼疾手快地夺过斯内普刚刚折好,揣进口袋里的羊皮纸,眯着眼睛读:“让我看看你在做什么好事——亲爱的莉莉,你要是还不肯理睬我,听完我的道歉,我发誓我会一天写二十封信给你......”

斯内普劈手夺回那封信,脸庞都气得扭曲了。

“啊哈!大鼻子情圣,你就是这样威胁女孩子原谅你的吗?我要是伊万斯,非让你吃恶咒吃到饱为止。”小天狼星放声大笑。

“不用你管!”

小天狼星从摩托车上跨下来,熄灭了车灯,“勇敢正直的格兰芬多们能做什么坏事呢?托你的福,詹姆能约到伊万斯一块儿去逛对角巷啦。”他故意气他,带着一种极为惋惜的表情,“哎,你们绝没有可能啦。”

“你闭嘴——!我说了,不要你来管!”斯内普赤着眼睛,揪着他的衣领,挥动拳头把他揍倒在草地上,小天狼星瞪大了眼睛。

“你想打架?来啊!”他立刻还击,一拳揍向了斯内普的小腹,他们两个滚在草地上,又踢又打,谁都不肯示弱。斯内普太瘦了,小天狼星在他单薄的衣物下摸到了他突出的肋骨,又揍了一拳,两个人气喘吁吁仇恨地瞪着对方。

“骨架一样,”小天狼星啐一口,“一拳下去我就能把你的肋骨揍断。”他的鼻子上挨了一拳,腿也给擦伤了,捂着鼻子躺在地上不起来。草地上的夜露渗进他的衣裳,凉飕飕的。

“来试试看啊,我看是你的腿先被我踢断。”斯内普亮出牙齿,捂着小腹,眼睛透过脸庞上凌乱的头发紧紧盯着他,防止他再跳起来给他一下。

“我特别好奇,”小天狼星故作诚挚地说,“你是怎么做到让几乎所有人都讨厌你的?没人喜欢你,没人在乎你,你有病,你全身都有病。你的心里是冷漠,眼里是嫉妒,嘴里是怨毒,你就是个苦水里泡大的小怪物,火蜥蜴和你相比都太过可爱。你知道你是用什么做成的?毛虫的黏液,老鼠的尾巴,夜枭的怪啼,玻璃渣子,荨麻叶子。你像蝙蝠倒挂着悬在恶臭的洞穴里,你像蜘蛛挂在自怨自艾织出来的网里,你整个人都散发着霉菌气息和什么玩意儿腐烂了的味儿,旧鞋子味儿,你的眼睛里,嘴巴里,头脑里都是刺。斯内普,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

斯内普梗住了,他想说些什么去反驳他,咒骂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嘴巴开开合合,最后回应道:“这和你有什么干系,你也不过是个被宠坏的,恶劣的狗崽子。你是个血统的背叛者,你从进去格兰芬多那天起就选错了,你让你的家庭蒙羞,让你的姓氏蒙羞,你还自以为了不起,我呸!”他狠狠地唾了一口,眼神冒火。

小天狼星却了然了,他平静下来,像是第一次认识斯内普那样打量他,“你羡慕我,不对,不如说是嫉妒。我们都以为你更嫉恨詹姆,不对,你更嫉恨和憎恶我。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一开始就那么恨我,斯内普,你嫉妒我的姓氏,这个腐朽黑暗的姓氏,嫉妒我的血统,因此记恨我轻而易举就抛弃你得不到的。那我再告诉你,我已经彻底断绝了和那个家的关系,从血缘上断掉,从所有的一切上断掉,家族挂毯上我的名字被抹去,我离开了,我不会再回去。”他骄傲地扬起脸,叛出旧家庭的上衣是他的旗帜,坚决地插立在分岔路口,只指引一条路的方向。

“你疯了。”就连斯内普也怔住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他说,“你嫉妒错人了,那不是荣耀,那是耻辱。”

“你们总是对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事情指手画脚,”小天狼星对他的剖析让斯内普犹如被扒开衣裳那般耻辱,他深吸了口气,那些从出生起就梗在心头的巨石,正在被他试图搬起——可笑的是,不是因为朋友或者爱人,而是因为仇敌。他长久以来几乎是孑然一身地漂泊在不可理解的、充满敌意的人世间,孤苦伶仃地困在这些挤眉弄眼的寒星、虎视眈眈的野兽和无动于衷的树木中间。他不得不在孤寂中侧耳倾听,听见这茫茫人世上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它是那么微弱。他再次深吸了口气,“你厌恶你的血统,而他成就了现在的你,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它——如果你不姓布莱克,你姓斯内普,你经历我所经历的,你就不再是布莱克,而是斯内普。你觉得你在对抗自己的出身,像个在泥潭里独自干净的英雄,但是就连你的对抗,都是你的出身决定的。它决定了一切,拥有它的人或许会像你这样不屑;不曾拥有它的,就要通过别的渠道取得。你是一个软弱的放弃者,而我是一个争取者,你有什么资格嘲讽我?”他坐起来,身形像一尊石像般僵硬。

“你在替我进行一个假设的选择,那不是我的。”小天狼星也坐起来。

“而你也在替我进行一个你认为的选择,那同样不是我的。”

他们意识到谁也不会把对方说服,就像谁也不会真的成为对方,不会真实而准确地看待到对方的境遇,同时也意识到他们从来没有和对方讲过这么多话,不是讥讽,不是诅咒,他们还能好好地谈话,那是少年的特权。



天空中亮起一道红色的棒形烟火,那是詹姆的信号。小天狼星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摘掉身上的草叶。

“我得走了。”他说,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昏了头,竟然在这里和斯内普谈起了人生。准是满月惹的祸,让他昏了头,发了疯,准是月亮照耀得太久太多。

“夹着你的尾巴快滚吧。”斯内普嗤笑一声。

小天狼星跨上他的摩托,余光里的斯内普还坐在那儿,头发帘子一样挡住他的侧脸,苍白的,鬼魂一样的侧脸,只露出鹰钩鼻的鼻尖。他恶意地朝他闪了一下刺眼的车灯,然后躲过了朝他扔来的石头,稳稳接在手心。

我一定是昏了头,他最后一次想,眼睛望向在乌云层中隐隐发绿的月亮和黯淡的群星,多么怪异,多么忧郁啊,她看上去真像一个疯子啊!

 

 

 

1976

 

新学年开始了。

斯内普觉得小天狼星大概是被下了咒,与旧家庭脱离了关系不但没有让他彻底放纵成疯子,反而寡言少语起来。他每次与格兰芬多的那个小团体对上,小天狼星再没有招惹他,而是抱着胳膊在一旁等着他和詹姆·波特互相诅咒过一轮后,才懒洋洋地拉着他的伙伴们要走:“我想起来我的魔药论文还没写,斯拉格霍恩准又要训斥我”,“天气这么好,咱们去打球吧”,诸如此类。有那么一阵子,小天狼星变得阴沉沉的,总冷淡地打量着他,让他不得不随时准备着魔杖,可是那冷淡转眼就变成一种让他感同身受的东西,从他的头发丝麻痹到脚趾尖。卢平总是很敏感,他探究而沉默的目光在小天狼星的脸上逡巡了很久。

小天狼星的异样让斯内普当然也无法幸免。他自诩聪明的头脑想得更多更乱,小天狼星散发出来的,依旧是憎恶,但与原先天壤之别的气息像传染病的病毒一般感染了他,让他的身体发热又发冷,牙齿咯咯发颤,心上像住着嗡嗡乱叫的野蜂。脆弱的人类的心灵,那是制造悲剧的原料,是让他们失足的缺陷。

斯内普自己也不再有时间和精力去结仇,过去几年里充分掌握的魔咒理论让他开始探索发明更多小咒语(去年他就发明出了“倒挂金钟”这种恶作剧魔咒!),同时对于魔药知识的应用,让他更加怀疑几十年来不曾有只字改变的课本(大多数魔药在近年来由于生长环境造成的性质改变都没有在课本上体现出来),他在偶然间的试验证明了他的想法:教师和课本都不是金科玉律,他有能力修改课本上的魔药熬制配方,达到更精良的效果。但遗憾的是,斯拉格霍恩教授对他的关注并不比从前更高。

他依旧是斯拉格霍恩尖子生俱乐部的成员,他们的聚会一向由毫无意义的聊天和餐桌上满盘的甜食构成,每次都不例外。斯拉格霍恩懒洋洋地歪在软椅里,笑容满面地欣赏他优秀的学生们回答他的一个个蠢问题。

“暑假就听说你的哥哥入选了温布恩黄蜂队,真是好消息,不是吗?”

“我想不出意外的话,你父亲今年就能升职成为魔法部魔法法律执行司的司长啦。不不不孩子,不要问我怎么会知道,这么解释——我有一些很有帮助的小门路?”

“你姑妈还在加勒比做古教魔法新闻采访吗?我想你可以跟她提及一种有趣的小植物,它只长在加勒比海的深处,如果能弄到一点就太棒啦。”

……

圆桌旁的每个人他都津津有味地搭了话,直到转过来看到斯内普,他皱了皱眉,依然和颜悦色。

“暑假过得好吗,西弗勒斯?”

“很好,谢谢,先生。”

在这间小小的会客室里他是格格不入的,斯内普知道。他知道他给斯拉格霍恩留下的印象一向不怎么好,只是一个阴沉,偏执,不会讨人欢心,容貌平庸的男生,即使拥有很多人无法超越的才华,即使他认可他的天分和能力让他加入他私人聚会的俱乐部。中立地讲,斯拉格霍恩并没有在血统论为主的斯莱特林学院推行那些天分论或者显而易见的不公,但是家世无疑是获得他青睐的最有力方法。除此之外就是……说到那真恶心,他想:美。他们的教授院长绝对可以称之为这个时代最讲究享受的人之一,因此他对美丽的东西,如果加上才华,就有和家世并重的同等待遇。他偏爱莉莉,从不计较她的出身,就像穆尔塞伯说得不那么好听,但是完全没错的话那样:“他那样一个老头子,对活泼漂亮又聪明的姑娘偏爱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这让斯内普感觉不公,并且很长时间以来都对斯拉格霍恩心存芥蒂——他不会告诉他,教材上很多药剂熬制的过程中多的是编者、教育者和实践操作者没有注意到的捷径和最佳方法,而他已经顺利实验出了不少;不会告诉他,他自己发明了不少简单到有用的魔咒,在波特一伙人身上实践并取得成功。他没必要告诉他,没必要用或者战战兢兢又谦卑,或者得意洋洋又狂放的态度去面对他心不在焉的审视。他要越过那些平庸的头颅走向属于自己的高处,同时需要被满足,被认可和独一无二的赏识看重。

十月底的一节魔药课,斯内普正专心熬制自己面前坩埚里的药剂,他的药剂即将成为一种完美的状态,就连斯拉格霍恩也挑不出来一点毛病。他的鼻尖凑近课本,羽毛笔刷刷在书本上写下自己修正过的操作,准备再最后逆时针搅拌他的药剂十下之后就关火。可就在这时候,一个从格兰芬多学生堆里扔过来的什么东西砸进了他的坩埚,只一秒钟,他坩埚里即将完成的药水就变了颜色,原本应当呈现淡紫色光泽药水变成了一锅沥青一样的浆糊。他气得眼里冒火,扭过头去找罪魁祸首:小天狼星正在那边跟他挤眼睛,詹姆·波特哈哈大笑,卢平抱歉地望着他的朋友。

那东西落入他坩埚前他看清了,是一只羊皮纸叠的青蛙。

他再抬眼看过去,他的朋友们都不再关注这个小插曲,不再看向这里,小天狼星因此变了脸色。不是憎恨,不是鄙夷,不是恶作剧的嗤笑,他从来没有过那样的表情,眼珠子像铁钩子一样勾着他的心。那是什么?斯内普狂躁地求知,他的手格格发颤,快把坩埚打翻了。有一种什么东西在他们对视的时候升腾起来了,灰蒙蒙的,却带着珍珠母的光泽。他那么憎恨小天狼星,他们彼此挑衅、结仇了五个年头,他嘲笑羞辱他,还曾差一点害他没命……“但都是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那回单独谈话让他知道小天狼星那么聪明透彻地看透了他,对,他正是隐隐地嫉妒他。

 


小天狼星说对了,他拥有却不屑于拥有那些斯内普渴望的:身份、血统、认同……他曾经试图思考在波特和小天狼星两个人中,他更憎恨哪一个。意外的是小天狼星在某种程度来说更胜波特一筹。波特是那个对莉莉大献殷勤的罪魁祸首,小天狼星看起来只是他的帮凶。但是在他思考这个问题时想到了入学之初,在波特之前,他首先厌恶的是小天狼星,那种厌恶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无限接近于嫉妒。人类的感情无法用茶匙简单称量,负面的情绪更加不可能,所以即使被称为“嫉妒”,也更复杂一些,可以宣称为是“恨”。他恨他总是一副洋洋自得的恶劣模样,恨他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羡慕的、爱慕的目光,恨他天生拥有纯粹的血统和其它一切,却弃之如敝履。小天狼星就像他的背面,他硬币的另一面。他叛逃出家的行为让他震惊,第一次正视他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小孩子。

六年以来,斯内普第一次在斯拉格霍恩遗憾的目光下得到一个“P”,下课后他怒气冲冲要拦住小天狼星,却被格兰芬多的学生们狠狠撞开,小天狼星和他擦肩而过,得意地甩甩自己蓄长的头发。当斯内普要收拾自己的书包离开时,他看见自己的课本上落着一只纸叠的青蛙,它呆滞地呱呱叫着。斯内普恼怒地拆开,它的肚皮上写着一行字:晚上八点钟到打人柳跟前来,旁边画了两个头像,暗示着只有他们俩:一个明显英俊的是小天狼星自己,一个突出大鼻子的男孩明显是他。他皱起眉毛,把那只纸青蛙按进了坩埚里的浆糊中。

 

 

 

 

 

苦闷有很多别称,如痛苦、厌烦、情绪低落、废话、冷漠、无精打采、无动于衷、倦怠、无聊等等,这是一个复杂的现象。当暑假结束,到前两天球队要和赫奇帕奇比赛的时候,小天狼星一直陷入在这种苦闷当中。他的胃里沉甸甸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手脚冰凉,什么都吃不下——每当他抬起头,看到那边斯莱特林长桌上的斯内普的时候。

“梅林啊,你恋爱了吗,大脚板?”詹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怎么说?”他还是恹恹地打不起精神。

“我刚喜欢上伊万斯,就是你现在这副模样——要不然就是你为明天的比赛紧张了,你可不那么没种。”

“不,我没有。”他假装是在否认“没有紧张”,为了证明这“没有”,浑浑噩噩去取盘子里的食物,直到詹姆再次担忧地看着他。

“你到底怎么了,老兄?你讨厌覆盆子。”

他低下头,手中的叉子上是一块覆盆子挞。他无所谓地把它放进嘴巴里嚼了嚼,咽下去。

“或许我没那么讨厌它。”

 


是的,暑假那天过后,他恐惧地发现自己生出了一种从没有感受过的,奇怪又来势汹汹的情绪——对斯内普。那种情绪异常强烈,绝不是友情,绝不是爱情那样的,那不是一种正面而积极的情绪,就像他对詹姆,詹姆对莉莉……反而,他觉得自己被动遭受了那情绪的攻击,开始渴望,渴望看见斯内普的脸,渴望和他交谈,渴望他们吵嘴,渴望去捏住他干瘦的手指头。他一点都不英俊,一点都不吸引人,但那种激情强烈到蒙蔽了小天狼星的其他知觉,它破坏了他的认知,他受制于它。

他想了太多那些正常对待一个人的情绪:愤怒或者温和,爱或者恨,羞耻或者尊敬,仁慈或者残忍,怜悯或者义愤,嫉妒或者好胜……最终他发觉那情绪太过复杂,那些所有被快乐和痛苦相伴随的感情都被搅和在一起。他讨厌他的大鼻子,油头发,讨厌他的孤僻、易怒、阴沉——想想他那焦虑而尖刻的阴沉!他渴望他漆黑的眼睛,瘦削的腕骨,苍白的小腿上的皮肤。渴望是追求快乐满足的欲望,他如雷击一般,快乐!满足!他能从斯内普得到那些吗?他让他感受到那些吗?

那场球赛格兰芬多不出意外地大胜,在他高声欢呼嚎叫,自由地飞翔在天空中的时候,眼尖地远远看到了观众席后边,靠近树林的地方,谁的校袍上别着的绿色与银色的徽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骤然轻松了,骤然明白了:要医治那种病态的苦闷,最好药物或许就是创造,是将某种情绪付之于行动。这正是他们这些什么都不畏惧,像风一般自由的年轻人所渴望的。


 

 

 

斯内普捏着那张纸条在城堡门廊前徘徊了好一阵,瞪着远处越来越阴暗的山脉、黑湖和打人柳的阴影,直到月亮和群星闪亮地为一切蒙上银光。

他绝对不会去。

他或许会去。

那如果是个陷阱,他将再一次一对三,讨不着好。

不一定是陷阱,想想看,他甚至都和小天狼星坐在一起谈话了。

可是......

他会去。

 


深秋夜里的霍格沃兹散发着某种作物成熟的芳香,斯内普深嗅了一大口,下定了决心,魔杖被他谨慎地握在手里,满含怒气地走向打人柳。他怎么会不恨这里呢?去年就是在这课树下,小天狼星把他骗进去,利用他想揭穿卢平秘密的好奇心,把他骗进地道,差点被变成狼人的卢平撕碎,又被后来赶过来的该死的波特救了命。他恨不得杀了他们。

他阴沉沉地看到小天狼星已经站在那儿了,就他一个人,背对着他,无聊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你要做什么?”他戒备地问他,却看见小天狼星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却奇异地涌起着红潮。

他僵硬又古怪地朝他走来,他的手那么快地伸过来扯住他的胳膊,眼睛透着亮光,看上去简直像被什么附身了一样。

“你发什么疯?”

“是她在发疯,”小天狼星指了指夜空里的月亮,“让我染了疯病。”他的指头把他的小臂攥得紧紧的,第一次认识他那样盯着他。

“我不是想道歉,斯内普,我只是想跟你说,首先,去年在这里,我没有想要你的命,那只是个玩笑,我承认,是个过分的玩笑。”

现在轮到斯内普诡异地看着他了。

“然后,今天我也没有想要毁了你的魔药,我只是想传个口信给你,让你晚上出来。”

“出来做什么?让你掐着我?松开,布莱克,你吃错什么魔药了吗?胡话饮料?还是中了混乱咒?”

小天狼星宁愿自己中了混乱咒,哪怕是迷情剂都好。天呐,人类放纵无度的感情是痛苦之源,诡异地骚扰着他的灵魂,将他极端地压倒,作为他理智的造反者和骚乱者,是狂暴的反弹,是剧烈又鲁莽的发作,是大起大落的愚行,制造认知的分裂,嚣起理智的哗变。

并且那种激情有一个破坏性的习惯:为了饲养自己的躁动,便把人们送上行动之路。他从来不会被动地忍受,现在他必须弄个明白,他必须这样做。

 

 

 

 

 

1998

 

哈利回到霍格沃茨,带着满心未解的疑惑,并伴随着有什么重大的秘密即将被揭示开来的紧张。

学校正在被重建,到处都有教师和学生在用咒语修复那些断壁残垣。他绕过人群,脚步极快地进了格兰芬多的塔楼,又接受了一波学生们和他热情的搭话,溜进了自己的寝室房间。

六年级的魔药课本一直放在海格送他的那个龙皮袋子里,他还想最后确认一下胸前揣着的那只纸青蛙上的笔迹,指尖发抖地翻开了那本破破烂烂的《高级魔药制作》。

字母一模一样倾斜的弧度,一模一样顿笔的痕迹,甚至连笔时的粗细都如出一辙,绝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的笔迹。哈利的心砰砰直跳,在心里念了好几遍那简短的一句话,这绝不是他所认识到的斯内普和小天狼星之间的对话,“我没有圣诞礼物要送给你。别烦我,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这句话从斯内普嘴巴里说出来真是有够邪门。

他慢慢翻着那本书,几乎所有的空白处都被斯内普的笔记占据了。他翻到了最后一页,没有教材内容和任何笔记的尾页,看到了一副自己之前根本没注意到的潦草的涂鸦。

那是一只不知道是谁拿羽毛笔胡乱涂出来的动物头像:一只黑色的犬类的脑袋注视着他,就像三年级开始前的那个暑假,他在木兰花新月街上看到那只黑犬时一模一样。


 


1977

 

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感情定下定义,因为那不属于正常的范畴。爱慕的渴望,欢愉的渴望,满足的渴望,在少年人能感知到的诸多渴望里,唯独没有憎恶的渴望,仇恨的渴望,愤欲的渴望。就像一张紧绷的弓弦,“渴望”用它那疯狂的拳头,强求地将生命遥远的两极弯曲到一起。

感官有三重涟漪:毛孔,皮肤,脏器,但是仇敌们已不再用拳头来表达渴望,而是手掌的触碰,触碰眼睛,触碰胸膛,触碰肋骨。仅仅是触碰却比拳头还疼,脏器都因渴望而疼痛,作用为相互的疼。

在灵魂可能拥有的一切种类的思想中,没有任何一种比激情更强烈地刺激和搅扰着灵魂。他们能逃避吗?努力争取拥有被爱之物的那种爱是欲望,拥有和享受被爱之物的那种爱是快乐,规避被爱之物的对立面的那种爱是恐惧,对立面发生时对它感到的那种爱是痛苦……对斯内普来说,他既悲伤又痛苦,还愤懑,无论他怎样规避,也无法阻止那渴望的痛苦——他不再自由了,人是多么脆弱啊。

七年级,他和小天狼星的关系已经稳定了一阵子,谁都无法说那是“喜欢”或者“爱”,但他们确实彼此吸引,就像恶徒被血腥味吸引,就像闪电过后总伴随着雷声。

但即使是这种感情也改变不了“恨”,它们同时进行。

 

 

圣诞节,斯内普照例留校,小天狼星出乎意料地没有和詹姆回家。在这样的节日里还待在图书馆里的学生屈指可数,小天狼星抱着他的课本和论文纸,大喇喇坐在了斯内普对面。

斯内普正在完成他变形课论文的最后一部分,紧紧抿着嘴巴,瞧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写作。

“我说,今晚就是圣诞夜了。”小天狼星懒洋洋地摊开书,搔着下巴,瞟了一眼斯内普。

“嗯。”斯内普不咸不淡地应付一声。

“你知道有多少姑娘渴望和我站在槲寄生下面吗?”

“至少一个魁地奇队,好了,你别烦我,我正写得关键。”斯内普翻了个白眼。

小天狼星眼尖地从斯内普眼前堆积的书山里瞥见六年级的魔药学课本《高级魔药制作》,用指尖抽出来,随便翻翻。

“用我提醒你吗,斯内普?我们七年级已经上了三个月了。”

“用我提醒你吗,布莱克?我们的N.E.W.T.考试只有不到五个月了。”

“见鬼,”小天狼星咕哝一声,“你别提醒我,莱姆斯都不让我们晚上去打球了。”

斯内普从鼻腔里哼一声。

小天狼星翻着他的课本,颇感兴趣地看着那些小咒语,再一次诚心夸赞斯内普:

“不管我看这些玩意儿多少遍,都不得不承认,你脑子挺好使的,斯内普。你知道吗,那天我成功念了这个,让彼得的脚指甲疯长,把他快吓哭了。你别瞪我,我说是在图书馆某本恶作剧咒语大全里看到的,詹姆想来找,梅林保佑他,那本书他可找不到。”

“幼稚鬼。”斯内普虽然嫌他烦,还是做出了这个评价,并且拿羽毛笔的尖儿搔了搔他的鼻尖。这个亲昵的动作让他自己愣住了,小天狼星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

“我写完这段就跟你出去,你变成狗,咱们去霍格莫德,我要买两支新笔。”

“见鬼,我不想变成狗。”小天狼星吠一声。

“除非你想让人家都知道斯内普和布莱克好声好气地在霍格莫德约会,那还不如见了鬼。”

“我还以为你是要去给我买一个什么圣诞礼物。”

“我是穷鬼斯内普,我没钱。”斯内普用他曾经挖苦自己的话挖苦他。



小天狼星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的书,一行也读不下去,他想到什么,抽出一张羊皮纸,手指翻动,几下就叠成一只青蛙,魔杖一点,它就呱呱叫着朝斯内普蹦过去,然后抱着手臂看他。

斯内普揪住那只意图要蹦到他鼻子上去的青蛙,展开他的肚皮,唰唰写了几个字,就让他蹦回去。

小天狼星终于找到事情做一般打开它,看见上面的字后却撇起嘴。

“圣诞快乐。”斯内普抬起头,重复一遍青蛙肚皮上那最后两个词,合上大部头的书,“我要是不先和你去玩,准能被你烦死。好了,布莱克,走吧。”

小天狼星放下在他课本上涂画的羽毛笔,咧着嘴展示他的大作,“布莱克自画像!”

“令人震惊,逼真得栩栩如生。”斯内普嫌弃地说,嘴角却难得的弯起来。

“我真的没有圣诞礼物吗?”小天狼星和他一起站起来,不依不饶。

“走吧,我们去给你买一个项圈,我还有一张拿来做书签的宠物用品商店的折扣券。”

“你可真是个混蛋,斯内普,”小天狼星不轻不重揍了他一拳,他少见地没还回来,“我可给你准备了。”

“别花钱,我可还不起。”

“一个铜纳特的价格正配你。”

他们吵着嘴一前一后走出图书馆的大门,冬天的阳光照在小天狼星后背上,在斯内普眼前投射成阴影,他忽然浑身发冷,猛地一颤。

对于未来他虽然所知不多,但他已经十分清楚地感觉出来,并伴随着激昂和微小的恐惧:长久的孤独将他引领着走向自己的命运,他全身心都紧张地对未来做好了准备。他的命运将会引他走向何方?他时常想,要强大的自由,要渴求力量,要做出一番成就,要蔑视那些轻视过、侮辱过他的人。即使在梦中,他的全部感官和知觉似乎都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支配,那种力量使他颤抖和晕眩,严密地浸泡他,在他身体里生长如同藤蔓,冲破皮肤和血管,在那一瞬间变化做包裹他的坚实的荆棘,刺破他的一切阴郁,一切欲望,一切悲苦。

但如果有人来,要将他从渴望力量的幻梦中拖出来,要拔掉他的荆棘,要在他黑暗的寒夜点亮起星芒,那么那人将会被刺得浑身是血,毛孔中都结起冰来。那几乎是办不到的,太晚,太迟了。他的归宿是那荒凉的海滩,在那里是阴郁的岩石和天空——那些永恒不变的事物。

 

 


 

1978

 

5月的时候他们完成了N.E.W.T.的考试,七年级的学生们将在6月份毕业。

小天狼星焦灼地在猪头酒吧里坐着,四周都是灰蒙蒙的桌椅,他的面前是两杯点好的饮料,任谁都能看出来他有一位迟到了很久的伙伴。

终于等到再有人推门进来,他猛地抬起头,斯内普走了进来,嘴巴抿得紧紧的。他一言不发地走到小天狼星身边坐下,平静而汹涌的气氛在他们中间流动。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谈话了,”小天狼星盯着斯内普的面庞,“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讨论这个话题。你还坚持吗,斯内普?”

“我不会改变。”斯内普僵硬的手指去摸酒杯,干咽了一口唾沫,“就像你也不会,我们没办法说服彼此,从一开始就是。”

“可是我以为情况变了,不是吗?”小天狼星隐隐要发火,他从牙关里挤出话来,“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是吗?”

“是变了,”斯内普灰黄色的脸皮伴随着肌肉的纠结紧缩了一下,“但我们如果试图去融入对方选择,那是一种侮辱。对我是,对你也是。”

“你不是个天生的食死徒,你不像他们那么坏,你没必要,没必要和他们永远搅和在一起!你不想试试别的路吗?那未必是侮辱!”

“你会和波特、佩迪鲁、卢平他们怎么说?你策反了西弗勒斯·斯内普加入他们的阵营,理由是什么?”斯内普讥诮地说,“你会对他们说,”他深深喘了口气,“......你对他产生感情了,而他也是?”

“这会是我干过最疯狂,最不可理喻的事,比和一个狼人成为好朋友,比和仇敌产生感情——”他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卡顿了一下,“——都更疯狂和无可理喻。如果你加入,那么我会。”小天狼星瞪着他。

“我不会加入。”斯内普平静地说,“我们打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两条路我们都走得太远,没法回头再重选了。你也不会加入我们,那还不如杀了你,我们没必要再谈了,因为谁都不会退让。”

“所以你打定主意要和我做敌人?”

“我们一开始就是敌人,只不过发生了一些小的偏差。”斯内普说得很艰难,“我们在产生爱的情感的时候,不是还在恨吗?我们在和平安稳相处的时候,你就会不讨厌我对黑魔法炽热的偏爱,我就能原谅你曾对我恶意的挑衅和玩笑吗?不会改变的,它们是同时进行的。我和你的朋友会成为朋友吗?他们面临生死时会信任我就像信任你吗?不会的,我永远无法和波特,和你那些格兰芬多的朋友成为朋友,他们也不会信任我,甚至是你,布莱克,我念清楚你的姓氏了吗?”

“你会加入食死徒,而我会加入凤凰社。”

“是。”

“我们会在战场上碰见,会杀了对方。”

“不会,即使是黑魔王,也没办法让我杀掉你。”

“这是你说过最好听的一句话了,斯内普,”小天狼星站起来,“也是最后一句了,我猜。那么我想我们要告别了。”

“我们不用举杯吗?”斯内普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嘲讽地扭起嘴角。

小天狼星抡起拳头,重重砸上斯内普的脸,那酒杯摔得粉碎,酒吧老板在吧台后面探出头来咒骂了一声。

“如果你杀了我的朋友,我就会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斯内普毫不犹豫地还回去一拳,捶在他的小腹上,“你杀了任何人我都不会杀了你,因为我没有朋友。”

小天狼星深深望了他一眼,大步走了,留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迷失在这世界里,被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推搡着,像一个厌倦了的人,往后看,在辽远的岁月中,只见幻灭和苦涩;往前看,是一场几乎毫无新鲜可言的暴风雨,既无教诲,亦无痛苦。

 

 

 

 


 

1998

 

所有的逝者都将得到安葬。

 命运的残酷、无法实现的渴望、被奉为圭臬的人间不公、歧路交错的爱、被生活的盛宴所抛弃,走向死亡的事实,最终一一掩埋在泥土之下。

 斯内普是唯一丧生的教师,他在几天前甚至还是校长。他隐藏在凤凰社与食死徒之中作为双面间谍的身份被哈利公开,他的善与恶,罪和清白,好与坏的品质被放在天平上,那天平之盘显得如此沉重,以至于两边保持同样的高度。

哈利已经知道了他同他的母亲曾是童年时代起的挚友,他曾在少年时独自仰慕她喜欢她,却在命运的玩笑中成为杀害她的凶手之一。那个装着斯内普银蓝色记忆的玻璃瓶没有被哈利公开,他似乎觉得这么做还会得到那位严苛的魔药教授的处罚,就像他每一次犯错后那样。它就装在他外套的口袋里,而哈利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闪现得那么快,让他几乎错过了。

他畅通无阻地再次进入校长室,取出冥想盆,再一次将斯内普的记忆倾入,一头扎了进去。

有些记忆闪现得那么快,以至于让他在第一次在紧迫的战火中看见时,完全没有留意。霍格沃兹的走廊.......图书馆的座位......一个不知道谁的房间......他看见一只黑犬走在一条巷子中,看见那黑犬变成一个穿着破烂条纹囚服的男人,它们闪现得太快了,甚至没有到一秒钟,但是他了然了。

他在斯内普的记忆中见过那条巷子,科克沃斯是他和他母亲居住过的小镇,伊万斯一家住在干净整洁的社区里,斯内普一家住在臭名远扬的蜘蛛尾巷。

而小天狼星,他只知道三年级开学以来他用阿尼马格斯形态游荡在霍格莫德,现在他终于知道他逃出阿兹卡班,游过北海之后,在小惠金区偷看他这个教子之前去了哪里了。



走出校长室,哈利碰见了麦格教授。

“我正要去清点斯内普教授的私人物品,你证明了他的清白,你一起来,波特。”

哈利点点头,他们来到斯内普的个人卧室,哈利从来没来过这儿,谁会来过这儿呢?麦格教授用魔咒打开了门。

斯内普的卧室里没有一点可以显示他主人喜好的布置,为数不多的瓶瓶罐罐摆在架子上(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在他的办公室里),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的书籍到处都是。衣柜、床、书桌,书架,除此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呈现着一种冷淡的压抑,就和他本人一样。桌子上还摊开着一本书,羽毛笔蘸在玻璃樽里,似乎他的主人刚刚出门,不久后就会回来。

麦格教授挥舞着魔杖整理那些书,这里的简单,甚至是简陋的朴素也让她诧异,“这些年他一定很辛苦”,这位严厉的女巫抹了抹眼角。

哈利慢慢走近房间里的床,枕头被放歪了,他想去把它摆弄好,但是枕头下面露出的东西让他瞪大了眼睛。他把它拉出来,那是一件破烂的衣服,灰色和蓝色的条纹,洗得很干净,散发着淡淡的柠檬香皂味,叠得整整齐齐。哈利见过它,在小天狼星的身上,在贝拉特里克斯和越狱的食死徒身上,在入狱的卢修斯·马尔福的身上。

那是一件阿兹卡班的囚服。

囚服胸前单薄的口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圆圆的,硬硬的,哈利把它掏出来,那是一枚铜纳特,但那又不仅仅是一枚纳特,它和D·A们用来通讯的金加隆一样被变了形。映入在哈利眼前的那一面,小天狼星年轻的,学生气的脸庞面对着他——他的眼眶立刻湿了;他翻过另一面,他在斯内普的记忆里看见的那个年轻的斯内普望着他。他们仿佛背靠着背,一个正面,一个反面,当哈利将这枚铜币竖起来,他们像是在望着彼此的脸。

 

 


 

 

1994

 

夜晚的科克沃斯绝不是可爱温良的所在。暴力分子、污水、煤灰和野狗组成了这个被时代遗弃的旧工业小镇。脏污的河水贯穿着整个镇子,一道旧栏杆把河流和一条窄窄的卵石巷隔开,顺着栏杆内方向走到头,就是在科克沃斯都臭名昭著的蜘蛛尾巷。

巷子里传来被追债殴打赌徒的咒骂和喊叫,酒馆外躺着花光了身上所有子儿被扔出来的酒鬼,三三两两形容邋遢的年轻人骂骂咧咧地走过,即使是这样,洒落在这里的月光也和静照在白金汉宫喷泉上的没有任何两样。

“月光下并无新鲜事”绝不适用于今天——西弗勒斯·斯内普踏着鹅卵石走进巷子,走到自己家门前时少见怔住了。一只黑色的,巨大的,小熊一样的狗伏在他的门前,听见他的脚步声,警惕地做出攻击的姿势,但看见来人是他,就疲倦地趴回去。

卷好手上头版是阿兹卡班越狱囚徒照片的《预言家日报》,斯内普走过去,他全身的毛孔在那一瞬间都仿佛张开了,巨大的来自心尖的麻痹感让他什么都听不见,巷子里的狗吠声,酒瓶破碎声,吵嚷声都不见了,他踩着两个人的心跳,走到了它面前。它站起来,抖抖毛,湿漉漉的,骨瘦嶙峋。

手腕一抖,门就开了,他没有说话,那巨犬先他而入,走过他身前的时候,他闻到它身上的垃圾味儿,还有潮湿的愤怒和悲伤。四下张望没有看到别的任何人,斯内普才谨慎地咔哒一声关了门,他回头时屋子里已经没有那只巨犬,取而代之的是站在客厅中央的一个人。他高高瘦瘦,十分肮脏,浑身湿漉漉的,破布一样的条纹囚服散发着腐败味道。黑色头发垂到了肩膀,遮住了眼,蜡质的皮肤紧紧地包在骨头上,看上去像一个骷髅,如果不是眼光在动,他简直就是一具僵尸。

斯内普的牙齿在口腔里打颤,他张了两次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终嘴唇咧成讥诮的角度,声音却轻轻的,“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尊容,布莱克?”

小天狼星也咧开嘴,他的黄牙露在嘴唇外面,“是啊,”他说,却像是在问自己,“我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你再不出来,我会以为你淹死在了我的浴缸里。拿你的尸体去交差,我或许还能换个梅林爵士团勋章。”斯内普的情绪已经恢复过来,坐在一张破损起毛的沙发上,看见小天狼星擦着头发,穿着他的旧睡衣出来,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

“我还指望能从你嘴里听见什么好话?”小天狼星嗅了嗅身上的长衫睡袍,“把我的衣服还我,这件闻起来和你一个味儿,我要中毒而死了。”

“我早就丢出去了,你称为衣服的那团东西可以熏死这条街里所有的耗子,行行好。”斯内普翻了个白眼,继续读他的报纸,却压根儿一个字都读不进去。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斯内普展着报纸的指头微微地颤抖。五年?十年?

十二年。

这回小天狼星不再反驳他,他揪住了他话音里的“耗子”,那双干涸的,自嘲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仇恨的怒火,以至于咬牙切齿的话音都磕磕绊绊,“耗子!耗子!”他扯着斯内普的肩膀上的衣料,笑声像是呜咽,夺开他手里的报纸,两个人刚一碰面就应该出现的剧烈急切的辩白此时才登场:“我没有,斯内普,我没有,我没干那件事——”他痛苦地揪住自己的衣领,几乎要跪下来,声嘶力竭地用粗哑的声音重复,“我没有背叛,没有把他们出卖给那个人,我曾经甚至怀疑是莱姆斯,可是,可是——”他的拳头落在自己胸口,几乎要打碎自己的骨头一样的力度,“是彼得!”他急切地望着斯内普,“我死也不会背叛自己的朋友,是彼得,是那该死的耗子!”

“佩迪鲁早就已经死了,”斯内普说,“被你杀害,尸体只剩一根手指头——”他话音一转,“布莱克,真相究竟是什么?” 

“那个预言,你还记得那个预言吗?”小天狼星阴沉地问,斯内普抿紧了嘴巴。

“为了保护他们三个,我们求助了邓布利多,他把他们三个藏起来,计划中我是唯一知道他们藏在哪里的保密人。”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悔恨地继续说:“可是在最后关头我说服詹姆和莉莉把我换成彼得,我以为,我以为他怎么都不会想到是他,即使抓住我,把我杀了,至少他们三个安然无恙......”他说不下去了,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咬着牙仇恨地继续说道:“彼得还活着,他化成灰我都能认出他丑恶的鼠脸,那只耗子,他变成一只宠物耗子跟着一个学生进了霍格沃茨!”

“这样。”斯内普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拿起矮桌上的酒瓶,倒了满满一杯葡萄酒递给小天狼星,“喝下去,冷静点,你快歇斯底里了。”

“你要我冷静?”小天狼星瞪大了眼睛,眼珠仿佛要从他深凹进去的眼眶里突出来,“可以说是我自己害死了我最亲密的朋友,现在真正害死他们的人要伤害他们的儿子,我被关了十二年,我从阿兹卡班逃出来,我变成一条狗,我一路吃垃圾和老鼠活下来,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过去认识的所有人里只能来找你,甚至不知道你还是不是伏地魔的手下,你要我冷静地坐在这里,和你一起喝葡萄酒?”他把酒杯摔碎,又拎住他的领子,恶狠狠得恨不得从他脸颊上咬下块肉。

“你以为只有你自己是罪人吗?”斯内普没有挣脱他,嘲讽地神情和他对视,在胸口深藏了十二年的罪孽第一次对着某人脱口而出:“你以为是谁泄露了那个预言?是我!是我亲手把她送上死路还沾沾自喜!要是我早知道那预言说的是她的儿子,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会那样做!难道只有你是凶手,活着的人只有你痛苦自责,恨不得代替他们去死吗?现在我告诉你,我的罪比你深得多。一切自责的死亡我都死过,一切死亡我都愿再度去死,”他说到最后趋于平静,趋于绝望,冷冰冰的黑眼睛痛苦地抽搐了几下,自嘲地问:“知道这些,你会想在杀死佩迪鲁之前先杀死我吗?”

小天狼星愣住了,像凝固的石膏那样久久地一动不动,最后他嘶吼一声悲恸的哀嚎,一瞬间又变成那只巨大的黑犬,扑上前去,前爪死死按住斯内普的脖颈,黄牙龇出来,喉咙里发出低压的喘气声,凶狠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咬断他的喉咙。斯内普注视着他的眼睛,兽类的呼吸热腾腾扑在脸上,他没有如小天狼星希望的露出恐惧或者求饶的神情,那双充满死气的,黑沉沉隧道一样的眼睛里仿佛有一部分永久死去了,残活着的另一部分正定定看着他,冷冰冰的,而他身体里某一处却好像被烫到了。他的牙齿和他的喉咙只有一声叹息的距离,不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又痛苦地呜咽了一声,脱力般变回人形,双手还紧紧攥着斯内普的衣领。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还像受伤的兽类那样,这次他采取了攻击,手疯狂地往能碰到斯内普的地方抓挠去,他的脸,他的脖子,他的胳膊——他粗暴地撩开每一处他能撩开的斯内普的衣料,疯狗一样咬他,咬他的脸,脖子,手腕,最后狠狠一拳捅在他的肚子上。斯内普当然没有一动不动任他攻击,他抓他的头发,扭他的胳膊,捶他的后背,他们从沙发上滚到地上,像小男孩那样扭打在一起,弄翻了桌子上的酒瓶,小精灵酿的葡萄酒滚了一身,最后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分开,仰面瘫在地毯式,把缠在一起的腿松开,抓着的头发和衣领放开。

“你这只疯狗,”斯内普捂着右颊上的牙印,突然笑得不怀好意,“有一个瞬间你完全能咬穿我的喉咙,为你的死鬼朋友报仇,你为什么不呢?”

小天狼星抹着头发上的葡萄酒,刚才那个澡算是白洗了。他恶狠狠地回应:“还想再来一局吗,鼻涕精?你就那么自己想找死吗?”

“我曾经等候多时,”斯内普说,“但是现在,布莱克,我们彼此怨恨,一同在后悔和痛苦中赎罪比死有趣。”。

“我没想着能从你的嘴巴里听到‘有趣’这个词,新鲜得很。”小天狼筋疲力尽,闭上了眼睛。

“你知道真正有趣的是什么?”斯内普带着恶意的眼神看着他,“你的老朋友卢平今年就要到霍格沃茨来教黑魔法防御课,去年我有幸在对角巷见过他一次,他和我说了一些真正有趣的话。”

“不,”小天狼星想到了什么,惊恐地说,“不,你闭嘴。”

“卢平和我说,”斯内普的嘴角再次不怀好意地弯起,“七年级快毕业时有一回你从霍格莫德回寝室时心情差极了,波特跟佩迪鲁都不在,他问你发生了什么事——”

“你最好闭嘴!”小天狼星恼羞成怒,去捂他的嘴巴。

“——你说——”斯内普故意停顿,黑眼睛满意地打量他的神色,“——你说梅林啊,你一定是疯了,你他妈的爱上了斯内普。”

“噢。”小天狼星虚弱地叹息。

“那天发生的事,如果再重来一次,我们依旧谁都不会妥协,”斯内普说,“但是我要告诉你,布莱克,因为你,因为莉莉,我走了回头路,早在她死去之前,早在你入狱之前。那时我出于和她的友谊,出卖自己让邓布利多保护她,到现在我一定是疯了,在保护她的儿子,你的教子。我说这些只是让你知道,现在我和你走在一条路上,我们之间不再有分歧了。你可以信任我,我会庇护你。”

小天狼星盯着他不说话。

“出自和你同样疯狂的理由。”

 

 

 

1995

 

 

“对了——那些火龙,”小天狼星说,他说话的速度变得很快,“有一个绝招,哈利。不要经不起诱惑去念什么昏迷咒——火龙力大无穷,而且具有十分强大的魔力,不可能被一个昏迷咒打倒,需要六七个巫师同时念咒才能制服一条龙……”

“是啊,我知道,我刚才看见了。”哈利说。

“不过你一个人也能对付,”小天狼星说,“有一个绝招,你只要施一个简单的魔法。你只要——”他卡住了,因为他听到了钥匙和门锁摩擦的声音,有人马上就要进门来了。

“快走!”他压低声音对哈利说,“快走!我这边有人来了!”他爬起来,炉火里哈利的脸消失了。

“你背着我在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勾当,布莱克?”斯内普进门来,把两纸袋重物放在桌子上,狐疑地打量他。

“你又来碍我的事,”小天狼星没好气地说,“我正告诉哈利制服火龙的诀窍,就差一句——你大晚上跑回家做什么?霍格沃茨终于因为虐待学生的罪名把你开除了吗?”他的头发短短的,又干净又整齐,脸颊也丰满起来,这使他显得年轻了,远不是去年面容瘦削、憔悴,垂着蓬乱、又黑又长毛发的模样。

“你敢让你的脸出现在霍格沃茨的壁炉里,哈?通缉犯的脸,你疯了?”斯内普冲他咆哮。

“我干得隐秘极了。”小天狼星得意地说,“可是都怪你今天晚上回来给搞砸了。”

“你完全可以和他继续说话,我的壁炉又没有规定‘哈利·波特与狗禁止出现和使用’。”斯内普撇撇嘴。

“我看你才是疯了,让哈利听见我旁边传来你的声音,还是你好管闲事的大鼻子出现在我的脸旁边?我提醒你,斯内普,哈利还以为是你要把我扔回阿兹卡班被摄魂怪亲吻呢——而我,他的教父,现在也许正在雨林小岛里度假,而不是和你待在一起——天哪,我住在斯内普家里。”小天狼星打个哈欠,去翻桌上的纸袋,把东西一样样掏出来,“豆子罐头,豆子罐头,豆子罐头,冷切鸡肉,冷切鸡肉?我说过我想吃烤鸡,斯内普,热的,热乎乎的烤鸡。”他抱怨。

斯内普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感恩吧,布莱克,要不是我,你得吃一年份的老鼠。”

小天狼星扭开鸡肉罐头,厨房里的巴克比克踢踏着走过来,长喙敲得铁罐子啪嗒嗒响。

“有一头快乐的鹰头马身有翼兽~一头快乐的鹰头马身有翼兽~”小天狼星哼着不成调的歌儿用手指梳理巴克比克的羽毛,它像猫咪发出舒服的声音。

“我记得我说过,这房子里只能留一个畜生。”斯内普嫌恶地看一眼他们。

“别听他说的,”小天狼星接着梳巴克比克的羽毛,“他说他自己呢,什么时候需要你狠狠给他一脚,老兄,我会告诉你的。”他停了片刻,看见斯内普转身向门口,不情不愿地问他:“怎么着,你现在要走啦?”

“你已经开始,啧,开始想我了吗?”斯内普用他滑腻腻的声音不怀好意地说。

“呕,”小天狼星按住自己的喉咙,假装要吐,随后在屋子里一圈圈踱步,咳嗽了一声,“你明天什么时候有课?”

“午饭后有六年级的课。”斯内普撇撇嘴,停住了要摸向门把手的动作。

“喔,六年级,”他说,声音不像他自己的,“那是我最怀念的一学年,你还记得我们在魔药课上扔纸团吗?”

“记忆犹新,”斯内普冷哼一声,“你的青蛙扔进我的坩埚,毁了我的一锅魔药,让我丢了快到手的好成绩,还往我的课本上乱写乱画,你现在提起来是想吃一个恶咒吗?”

“我发誓我当时只想和你传纸条,”小天狼星后退一步,又清了清喉咙,拉回了话题,“所以,你明天早上不用赶着回去,是不是?”

斯内普喉咙里咕哝一声。

“我快无聊疯了,”小天狼星转身把自己摔在沙发上,“我想说说话,和谁都行,哪怕是你。”

“你可千万别勉强自己。”斯内普嗤笑一声,却已经准备走上楼去换睡衣了。

 

 


敲响卧室房门的声音扰乱了小天狼星想吃烤鸡的思绪,斯内普穿着一身长到脚面的灰色衬衫式睡衣在门缝里露出他的脸,臂弯里还夹着一个枕头。

“你不是想要说话,怎么夹着尾巴就溜进了自己房间?——对不起,是我的房间,难道我要在隔壁和你喊着聊天吗?”斯内普把枕头往床上一丢,抖开另一床被子。

“你屈尊降贵的行为真让我惊讶。”小天狼星立刻让出一点位置。

“难道不是你要我留下的?”斯内普的声音干巴巴,打了个呵欠。

“这让我想起来第一回在朋友家过夜,在詹姆家,”小天狼星立刻找到了话题,“就是五年级那个暑假,我们在巷子那边的草地上碰到的那个夏天。我们睡在他的床上,他的睡相差劲透了,我差一点给他一个禁锢咒......”他絮絮叨叨,斯内普却翻了个白眼。

“你今天念旧够了吗,布莱克?学生时代,学生时代,你就没别的可说了?”

“那么你想听什么呢?”小天狼星突然坐起来,原本颇为愉快的声音变得痛苦而低哑,眼神在漆黑的夜里野兽一样亮,直勾勾盯着斯内普,“要我给你讲讲阿兹卡班吗?老鼠,虱子,摄魂怪,发疯的囚徒半夜里的自言自语和嚎叫,墙壁上带血的指甲挠痕,被拖出去,吸取了灵魂的活死人?讲讲十二年里我是怎么没让自己发疯,甚至我已经混混沌沌,脑子不清楚了好几年!不知道时间,不知道白天黑夜,不知道夏天和冬天,但是我始终能听见我的呼吸,那几乎是我唯一的知觉了!你想听这些,我可以给你讲一整晚!”他喷着唾沫,胸脯剧烈地起伏,呼吸急促。

斯内普似乎是愣住了,在黑夜里没谁能瞧得见谁的表情,唯独心脏藏在黑暗中,纯粹如贤者之石。他伸出手去摸到小天狼星的短发,用不容抗拒的姿势按着他的头颅回到枕头上,小天狼星还瞪着他,他干瘦的指头有睡前沐浴过残留的柠檬香皂味,用这指头一下一下去摸小天狼星的头发,就像他梳理巴克比克的羽毛那样。“乖狗狗,乖狗狗,”他一遍遍重复。慢慢地,他的手从他头发上滑下去,钻进他的被子里,摸到他的胳膊。

“有骷髅在抓我,我能打碎他的骨头吗?”小天狼星冷笑一声。

“真巧,我也摸到一具骷髅,不过总算比去年多了点肉。”斯内普回应,他的手继续往下滑,直到触碰到小天狼星的手背,后者立刻像被烫到一样。

“骷髅在摸我,”小天狼星的声音一本正经,“他占我便宜。”

“闭嘴。”斯内普终于撬开他的指缝,把自己的五指塞进去,捏紧,“你可以接着讲学校里的事了。”

“可是我不想说了,睡觉吧。”小天狼星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耳边传来斯内普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从前时常梦见一只黑色恶犬,以为那预示着自己濒死的噩运,事实上,那的确是,布莱克,你这只倒霉的噩运狗。”






 

1998

 

 

死的死去,活的活着,无人需要惋惜,无物值得遗憾。禁林的深处,绿植浓郁得发黑的地方孤零零地一前一后戳着两截朴素的墓碑。哈利踩过那些肆意生长的青草和不知名的药用植物,心中沉闷的乌云落完了暴雨,脚步轻快。

他走到那两方墓碑前,心情自从大战后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战后牺牲者们的遗体都被各自的家人带走了,只剩下斯内普——教师们困扰了很久,斯内普孑然地独自生活了这么些年,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不会有人替他收殓。他几乎一生都在霍格沃茨度过,他们商议后,将这位为战争结束做出了极大贡献的双面间谍埋葬在禁林深处,他自己一定乐意被这样不被打扰地对待。

所有死者都得到安葬后(甚至是疯眼汉的那只眼球),哈利想到了独自跌进帷幕之后的他的教父,他甚至连尸体都没有。布莱克家族最后的后裔逝去,除了有他这个教子,他甚至和斯内普一样孤独。在埋葬斯内普的时候,哈利在他的坟茔前方为小天狼星立了墓碑,他的墓穴里只有一套残破却被被洗干净的,散发着柠檬香皂气息的阿兹卡班的囚服。他相信他的教父一定乐意永远呆在霍格沃茨,哪怕旁边待着斯内普——现在看来就好像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他们一前一后站着,就像在他五年级那个圣诞假期的某个夜里长久地并肩站着一样。

他走上前,将从斯内普枕下,那件小天狼星的囚服口袋里带出来的铜币插在两方石碑中间的泥土中,它早在他的口袋里被捏得发热。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他们是怎样真实地看待彼此,但是他知道他们愿意他这样做,它和那件囚服,那只纸青蛙一样,是他们之间仅存的最后的联系了。

他靠坐在一棵冷杉树下,将他教父的墓碑石面摩挲了好一会儿,这里连鸟叫声都听不到,只有风吹着林中树叶的扑簌声响。一种绿开始用绒毛覆盖墓碑的下颌,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拍拍牛仔裤上的土,脚步依旧轻快地离开了。

在他离去的身后,那两方墓碑中间的铜币上,小天狼星年轻的脸孔面朝着斯内普的墓碑,斯内普的脸庞则凝视着他空荡荡的坟墓。他们在铜币上背靠着背,却又通过墓碑奇妙地面对着面。

 

 

 


1995

 

“你肩上有槲寄生,斯内普,你在暗示什么吗?”

雪花落在他们的肩头,小天狼星回头瞅斯内普,他的鼻尖都被冻红了。深夜的格里莫广场太过安静,他们背后房子里的所有窗口都黑洞洞得熄了灯,小崽子们都睡了。他在心底里承认,斯内普的存在是这座他厌恶的老宅里奇妙的慰藉。

他们谁都不想让别人知晓他们之间的关系,那是非常静默的秘密。他们看上去依旧憎恶对方——事实上,那憎恶永远也不会消弭,但它从不妨碍他们之间那长久的、诞生于仇恨之中的,剧烈的激情。斯内普从不在这里吃饭,但今天他来得晚了,说了一些黑魔王那边的情报,在他离开房子时,他也跟了出来。他们站在花园里沉默,用不着想着说些什么,那种斯内普带来的沉默让小天狼星苦闷的心情变得平和。

“你在说什么胡话?”斯内普神情讥诮地看着他。

“得了吧,”小天狼星说,磨了磨露出来的牙齿,“还是说你愿意这样?”他弓下身,四肢缓缓缩短,变成兽类,变出绒毛,人类的特征在面孔上一点一点消失,长出耳朵,长出尾巴,最后完全变成一只黑色巨犬,低低吠了两声,去扑那枝槲寄生。

“这样确实顺眼,你还是别当人了。”斯内普歪着嘴嘲讽地笑笑,蹲下来,用枯瘦的指头揉过他两只耳朵,捧着他毛茸茸的脸,冷冰冰的嘴唇挨在他湿漉漉的鼻子尖,比雪或者灰烬更轻,而他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的脸。就像七年级的圣诞夜晚一样,那是穷鬼斯内普带着温度的圣诞礼物。

四只黑色的眼睛望着彼此,有一个字眼,有一种情绪,长久以来被他们紧紧压在牙根和舌根之下,并试图否认它的存在,此刻它在冰冷的沉默惊醒,将两根生锈的指针交汇于某个时间,某种道路——时钟就此停摆。

他们互相结仇,直到天堂降落进激情的坟墓;他们互相挖掘,解放彼此心头沉重的石头,再被石头掩埋,灵魂躺在一起跌进虚无,合住的眼睛拦住了时间。倘若这时间存在一个裂隙,那便是最后的容身之所,洗涤一身轻悖和偏见,踏入盛夏永恒的星光之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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