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别用一枝玫瑰纪念我,用铃兰,用苦艾。

【斯内普】植物学教授和他的花园,和他的死亡

如同花儿一样
我们也会死去
只是解脱之死
只是重生之死



1、到花园里去,花园是一场短暂的盛宴


他很久都没有见过这样明媚的盛夏,这样强烈的阳光。

午后的阳光绝不可爱温良,她如同毒辣的后母想要教训不听话的继子一般,带着暴躁的仇怨怒视眼下的葱绿,动手痛殴那些在她的淫威之下赤膊行走着的人们,另他们睁不开双眼,挪不动脚步,头皮冒汗,唇舌焦渴,每一寸皮肤都是火辣辣的。若是阳光可以具象化,此刻一定是夕阳下的潮汐一般的,用晃动着的潮水,试图溺死每一个身处于海浪中的人。这时节几乎没有人在道路上走动,篱墙内剑兰明艳盛放,蓝色的天芥菜迷醉在自我的辛香中,大丽花又高又壮,生出饱满圆润的花蕾,黄红紫的花瓣从中冲出,桂竹香热情洋溢地流淌蜜色,热烈欢畅地散发香气,纤细的鸢尾沉浸于幻梦,野生玫瑰丛明快嫣红。在烈日下,旱金莲萎靡低垂,耧斗菜却踮起了脚尖,摇着它的四瓣夏日风铃;一枝凤仙花上蜜蜂嗡嗡飞舞;肥厚的常春藤上,褐色小蛛上下奔走;紫罗兰上,厚身的透翅蝶扑闪翩跹。山毛榉几乎所有的枝叶都在燃烧,被阳光浸透的叶片生出暖柔的艳火,透出幽亮的炽红;苹果树的叶片油亮,小小的果实掩藏在叶片中。

他仰面躺在油得发亮的草地上,身下静止着的绿色快要把他淹没。他合着眼睛,只能辨认出眼睑前铺展开来的恼人的金红色,让他本就拧出折痕的眉头更加扭曲。即使这样,他依旧仰躺着,似乎再用眼皮嘲讽着烈日。他黑色的头发深处,头皮的位置被晒得火热而湿痒,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小虫噬咬;他扣到喉咙口的纽扣与黑色的罩袍之下,黏腻的汗水像蛇一样爬绕在脖颈上,胸膛前,腿弯处。他的脸颊蜡黄却滚烫,像害了热病;身躯既单薄又沉重,仿佛在他的脊背和土地接触的地方,已经牢牢生了紧密束缚的根须。木化的树根,石头的纹理,草叶的绒毛……水、火、盐、尘、云……那些模模糊糊的旋转光斑在他眼前一一展现,呈现为芜杂、奇异的图案。他一时不知道这些视网膜上的图像是来自外部印象,还是来源于内在体验。

在蜜蜂持续的、梦幻般的振翅与嗡鸣声中,有人走近了他,脚步沉重,似乎被过厚的靴底坠得抬不起脚来。来人笃定会在这儿找到他,也确实找到了他。

“爸说帕尔默修士要你去一趟。”来人是个孩子,顶多十岁大,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成年人衬衫,长袖高高挽起在上臂,下摆随意塞进短裤里,显得古里古怪。他伶仃细瘦的双腿上几乎看得见硌人的骨头,踢啦着一双破旧的靴子,小心地不去踩到青草地上零星的白花。

躺在草地上的那人在强烈的日光下眯起眼睛瞅他,触到一双翠绿色的眼睛,被烫到一般快速移开目光。“礼貌。”他说,嗓子里发出的声音粗粝沙哑,他干咳两声,咽了口唾沫,才缓解了长久的干涩焦渴带来的不适。

“爸说帕默尔修士说要你去一趟,”那孩子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盯着他漆黑如同隧道一般的眼睛,毫不畏缩。这次他加上了称谓,“教授先生,”他又补充一句,“斯内普教授先生。”

这位斯内普教授先生拧着眉头瞅了他一会儿,从草地上坐起来,鹰钩鼻尖被晒得通红。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把脚边沾满泥土的铲子踢到一边,拍拍衣襟上的土,缓慢开口,“丹尼尔,蠢孩子,你什么时候可以不这样叫我?”

“不叫你教授,还是先生?”被叫做丹尼尔的孩子问,随后自言自语般喃喃:“我知道,你就是从大城市里来的植物学教授。”

斯内普语塞,他大步向花园后面的那个草场走去,丹尼尔跟在他身后,迈着大步子,努力想要跟上他。

“你见过大城市里的教授吗?”他慢慢放慢脚步,黑衣摆在身后翻滚成乌云。

“没有,但是爸说,教授就是你这个样子。不爱同别人讲话,整天看书,扎在花园里,翻苗弄土。”他抹着前额淋漓的汗水说,手指搔了搔脸颊上鼓起的蚊子包,又确认一遍:“教授就是你这个样子。”

斯内普撇了撇嘴,他们两人静默地穿过河谷。


圣摩尔修道院静静矗立在一片开阔的山坡上已经有好几百年。灰黑色的岩石构成它坚固的墙体,颇具有12—16世纪的风格。它最正面有三座并排的尖顶拱门,上面有一层锯齿状雕花飞檐每一个拱门上都有陈旧的尖拱窗户;拱门两旁是带有青石瓦披檐的两座黑沉沉的钟楼,纤秀而尖削,和谐又空灵;老远即可望见内里装饰着的彩色玻璃窗和花瓣格子窗户,在这样的晴空中闪烁出刺眼耀目的光芒。最引人注目的是,在这灰黑色的建筑群周边,围绕着一个颇大的花园,花园里草木丰旺,种着高高直直的栗树和榉树不止种着攀墙的蔷薇、大朵的玫瑰等花卉,更有浓绿的灌木和茂盛的啤酒花。这实际上现在是一座静修院,修士们在这里自种自食,比起祷告更重要的是钻研个人的学问。

他们一前一后朝着修道院的大门走去,一棵粗壮古朴的无花果树盘踞在侧边,它低垂伸展出来的枝干上的叶子刮过斯内普的前额。据说,那棵无花果已扎根了600年。他随手扯下眼前的那叶片,在丹尼尔叫嚷出来“那可是——”的时候打断了他,手指揉碎了那叶子,不轻不重地在揉在他的脸颊上,他脸颊上那个红肿的蚊子包仿佛突然就不痒了。

“植物学教授!”他少见多怪地叫嚷,斯内普没有理会。


丹尼尔冲在前面,拿门廊栏杆上随手绕在那里的粗铁链撞起门来,哐啷哐啷。直到一个嘴里嘟嘟囔囔“短命的小崽子”的汉子走出来,打开了铁门,屈起满是软泥的手指,用手背骨节轻轻揍了丹尼尔的脊背一下,冲着斯内普咧开了一口黄牙的嘴。他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带着一顶遮阳草帽,脸庞红黑,淌着汗水。

“弗雷。”斯内普简短地打招呼。

“爸,你不等我!”丹尼尔瞧见他手指上的湿泥,气得跳脚,“种子还是我跟他要来的呢!”他指着斯内普,鼻孔喷着气,踢踏踢踏地往后边的花园中跑去。

“帕尔默修士在他的房间里等您。”老弗雷和颜悦色,几乎是谦卑地对待斯内普,仿佛和他的儿子一样,笃信他是伦敦城里某位植物学家教授(他更愿意相信他是某位植物医学博士)。自打两年前斯内普搬到这里来,他就始终以这样尊敬的态度对待他。他无视斯内普语焉不详的解释,“我只是一个花匠,是园丁”,固执地将他看做极有知识的、了不起的人物。要知道,正是斯内普随手用些草药调制成的药水,拯救了他酗酒也难以逃避的整夜失眠。

斯内普点点头,和他走过鹅卵石的甬道,在修道院正门的地方和他分手,看他去后面的院子里寻他的儿子,一同播种从他那儿得来种子的珊瑚倒挂金钟。




“帕尔默修士。”斯内普穿过厅堂,一座告解亭和数道走廊,敲开了一扇门。

靠坐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上的男人抬起头,合上手中的书本看向他,露出温和欢欣的笑容来,仿佛早已习惯了他冷谈的情绪一般。“斯内普先生,”他说着站起来,坐在对面自己的床上,“我们可以继续上次的谈话吗?你给我的启发甚深,我这些天一直在思考。”

“我没问题。”斯内普坐在他空出来的椅子上,端起桌子上双人份的茶杯的其中一只,啜饮一口。他的鼻尖不再淌汗了,却还是有些火辣辣的疼,那是盛夏的烈日留下的印记。

“你刚从拉维纳老宅过来?”帕尔默修士和他差不多年龄,有着一头浓密的褐色头发和同色的眼睛,端庄又温和的态度让人忍不住就想信任他。斯内普和他谈过几次话,却只知道他是法国人,钻到这里来研究数学。

斯内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肯定的回答声,再明显不过了:他的头发被汗打湿,鼻尖发红,衣摆上滚着几颗干草毛刺,手指上还有青绿色的草汁痕迹。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总会问出这样答案显而易见的傻问题,每个人都是——即使他们中最聪明的也不例外。

帕尔默修士正在打量着他,他垂着头,目光静静落在不远处墙角一处浅银色的轻小的蛛网上,黑色的头发遮住一半侧脸。他对这个男人充满了好奇,就相对一道值得长久去探究的有意思、值得花时间去解出的谜题一样。他大约两年前从外面来到这个山谷中人口稀疏的小镇,自称是镇上那座荒废了近百年的拉维纳老宅新任主人雇佣的花匠,替他们打理那偌大的花园,待整理成主人希望的样子,他们才会搬过来居住。拉维纳宅邸的宅基地被刺柏、玉兰和玫瑰丛包围着,陷于绿坛中,密密丛生的高灌木为它挡住来自外面世界的风尘。宅邸后面是花园和草场,绿色的草场是由一道看不见的河谷界定的,河谷的另一边是静默蜿蜒的山林,其后便是修道院的领地。

那座花园在这位斯内普先生来之前,是附近村里满地乱跑的小孩子最喜欢结伴来玩的地方。他们整天钻在里面,在池塘里抓野鱼,剪柳树枝编花冠,用石头打苹果树上青红的果子,摘半熟的樱桃,赤着脚跑着玩闹。

可自从斯内普一个人住进了老宅里打理那些花草果树,他们就再也不敢了。园子砖石残破的地方被他修补好,正门立起来木头警示牌:“严禁进入,有剧毒植物”。更何况哪个孩子不惧怕花匠斯内普呢?蜡黄的脸庞,阴沉的神色,枯瘦的身躯,提着耙子和锄头,像个单薄的游魂一般(他们一开始认定他瘦而羸弱,成群结队去作弄他,想继续留在废园里玩,但是莫名其妙地一个个都反被作弄,有磕破了脚趾的,跌痛了脑袋的,就再也不敢上门来了),只有修道院里看门人老弗雷的儿子丹尼尔,还经常流连在那座日渐焕发出生气的老宅花园中。

这位花匠斯内普,平时很少出门,日常用品都有杂货店的人送来。他埋头在花园中,日复一日劳作:开地、清除杂草、铺鹅卵石、播种新种、养育新苗、修建果枝......附近的人看着花园一天天焕发生机,都期待着主人哪一天搬进来。

帕尔默修士就是在某一天偶然路过拉维纳花园的时候,和这位花匠搭上话的。当时花匠正在道路边缘的篱笆丛中摆弄一种形态奇特的植物,他看着觉得像是一种草药。

“这是什么?”帕尔默修士蹲下来,感兴趣地问。

“曼德拉草。”花匠皱着眉生硬地说,隔着一种皮质奇怪的手套把那植物连根拔起,他因此可以看见它瘆人的细长根茎,仿佛人形一样,结着红色的、略微偏黄的果实,能够隐隐闻到一种清香。“长在这儿,被那些满地乱跑的蠢孩子误吃了,又要吵闹。”

他好奇地询问这种草药有什么毒性,接下来他们隔着篱笆,花匠给他详细地讲述了至少五十种有毒植物。

这就是他和这位斯内普的相识。


“——我们上回说到——”帕尔默修士收回思绪,平静地望着斯内普,在触及到他的黑眼睛时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他没有见过谁的眼睛像他的那样充满空洞,一片死寂,宛如被废弃了许久的漆黑隧道,几乎望不见一点儿活着的痕迹,和他见过的死人的眼珠一模一样。“——我们上次说到——”他又重复了一遍,“——亡者的花园,我说垂柳那丝柔慵懒的长枝低垂,就像一顶帐篷,或者神庙虽然光线昏暗,依然拢住了一片恒定的温暖。而你提到一个很有趣的观点。”

“对,我们在说垂柳,”斯内普跟上他的思路,“虽然浪漫风格的公园中肯定会有垂柳,”他从牙根里挤出来“浪漫”两个字,根本不屑一顾般,“但是垂柳的命运很悲惨,它们大都被安置在河边或者水池边,甚至是墓地——即你所谓的‘亡者的花园’。你知道它的名字就是‘哭泣’(垂柳的法语名为[saule pleureur],即“哭泣的柳树”)的字眼吗?”

“的确如此,”帕尔默修士思考着,“我读到过拿破仑本人也要求在圣赫勒拿岛自己的坟墓里种一棵垂柳。他去世后,很多在圣赫勒拿岛停留的船员都会从他坟墓的垂柳上折一小枝,带回去纪念。”

“它离死亡最近,可是却也最远。”斯内普凝思。

“怎么说?”帕尔默修士来了兴趣。

“他拥有治愈疾病的功效,让古时候的人们远离死亡。希波克拉底就用柳树皮去缓解发烧和分娩带来的疼痛;而中世纪的医师们认为柳树皮可以治疗痛风。”

“喔,总算说到你的术业了,对不对?”帕尔默修士眨着眼睛,喝了一口茶。

“事实上,柳树皮的确具有镇痛作用,”斯内普的语气开始故弄玄虚,“19世纪,人们从白柳中提取出来了水杨苷,而它是用做什么呢——?”

“阿司匹林。”修士笑了。

斯内普抿了抿嘴巴,咽了一口茶。

修士另起了一个话题:“修道院后面的花园里,有唯一一棵山毛榉树,你记得它吗?”

斯内普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修士说注视着他,“那是花园里唯一一棵山毛榉,无兄无弟,它遥望着别的树木,说不清是寻觅着还是渴望着。早晨它是最美的,光昏至日落时分亦然。但那之后,它的光芒似乎骤然熄灭了,甚至它所在之处,夜晚都比别处来得早些。”

斯内普没有回应,他专注地凝视修士褐色的眼睛,汲取着,阅读着。修士一瞬间仿佛就站在花园中那唯一一棵山毛榉树下,目睹着黄昏渐逝黑夜侵袭。他感觉全部心神都被那棵树迷了去,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嘴巴却依旧在说:“——而他最奇特阴沉的外表是在雨天,当其他树木都在雨中呼吸伸展,快意炫耀着亮绿,唯有他看上去像死去一般,沉浸在孤寂中,从梢尖到脚下都是黑沉沉的。他不颤抖,你都能看出来他很冷,为如此寂寞孤单而感到羞耻难过。但我敬仰这样独自生长的树,它们并非懦弱的逃避者,而是伟大的孤独者。”

“你若看懂一棵树,”斯内普飞快移开了和修士对视的眼睛,挖苦他道,“再早几百年,我一定会出门左拐去和教会举报,教他们烧死你。”

“可惜我不是一个巫师,这样的话还死得不那么冤枉。”

“是啊,可惜。”斯内普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






2、每晚的月亮,都是过去的镜子


斯内普回到花园里,似乎只有花园和烈日能够安慰他,让他平静,就像很多年前那,抚慰他的是那些阴郁而黑暗的东西一样。烈日于他来说是一种报复性的安宁,早已脱离了阳光温和的范畴,它是那么毒辣而炽烈,比闪电或者大雨或者寒冷都来的凶猛。他曾经生怕自己的衣角暴露在阳光之下,如同一棵在黑暗中独自生长的植物一样,现在他却那样惧怕寒冷,只有酷热和汗水才能缓解一丝那时刻攀附在他后颈和脊骨上的寒意。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那场大战之后,他完成了自己赎罪的承诺之后。只因为他的灵魂已经摇摇欲坠,似乎一个激灵就能让它四分五裂。

痛苦已经不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了,流下湿暖的汗才是。

因此,他迫不及待地靠坐在园子里简易搭出来居住的棚屋墙壁上,感受落日前最后的余热,手指碾着土地上的一颗野草,草汁把食指染得浅绿,同时散发出清新愉悦的味道。他觉得他在寻求烈日和花园的给予的慰藉的时候,花园也在平静地承载着他一切的情绪:他的懊悔、他的不安、他的愤怒、他的懦弱、他的激情,是他忏悔罪恶的宏伟教堂——它是多么宽容而悠闲啊!

起初,当本年的第一滴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他的靴子陷入松软厚实的泥土中,握着铲柄的手开始肿痛,脊背也开始发酸时,当下的辛苦劳作化作为一种畅快而奇异的舒适和安宁。夜晚他就在灯下翻阅园艺书,就像过去沉迷于黑魔法,书中既有许多诱人有趣的章节,也有干涩沉闷的操作指南。

他记住了所有金科玉律,他从来没有使用过魔杖或者魔咒,他从来没有培育一株百合花。

第二年他就开始习惯了,在上一年冬天就开始盘算着来年:清点库存的种子和球茎,检查园艺工具(购买新的铲子、打磨生锈的园艺剪),预定肥料,规划园径小路,挑选鹅卵石......他已经忘记施咒是什么感觉了,寒冷是什么感觉了,身在吵闹的蠢孩子们身边还要用一点儿有限的知识灌满他们空空如也的脑袋是什么感觉了,他重回了不用理睬任何人的、可贵而愉悦的孤独中——

除了正站在他眼前,用一双翠绿色眼睛小狗一样望着他,努着嘴示意自己怀里抱着一大块炉烤面包的蠢孩子丹尼尔。

“爸打发我来和你一块儿吃晚饭。”丹尼尔捅开斯内普小棚屋中封着火的炉灶,把那一大块儿裸麦杂谷面包切成一片片的,隔着铁网架去烤;又熟门熟路地从橱柜里翻出一块冷切熏肉,切成片,铺在一只陶盘子里;再从墙角的木盆里用勺子挖出一块乳香浓郁的黄油涂在开始变得焦黄的面包上——这黄油是他昨天亲眼看着斯内普用杂货店送来的鲜奶利用离心原理搅拌成鲜奶油,再搅拌成眼前浓稠的黄油的。最后,他用鼓囊囊的短裤口袋里掏出两个土豆和五个松果,剥出松子,连着土豆一起扔进了燃着残火的炉灶中。

他毫不在意斯内普活得像一个完全没有接触过现代科技的老头儿(他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甚至完全不用电!),他住着的修道院里,隐修士们虽然用着电灯,有些人也有笔记本电脑,但是他们也过着极其朴素的生活:自己烤面包,酿啤酒(院里其中一项收入就是售卖修士们酿造的啤酒),在清水中用双手和肥皂去洗衣服。

斯内普仔仔细细在门口的水管下洗了双手,把指甲缝里的泥土搓得干干净净,冷眼看着这孩子像在自己家中一般忙忙碌碌,默许了他的行为。

他们坐下来吃面包和熏肉,斯内普用塑料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修道院自产自销的啤酒,给丹尼尔用热水泡了一杯茶。

他们两个不言不语,吃干净了桌子上每一样食物。拍掉衣袍上少许面包残渣的时候,斯内普终于开口:“今天你想要学什么?”

“制作酊剂。”丹尼尔扒拉出火炉中的松子,咧嘴笑了。




夜晚,园丁斯内普的小屋中仅有微微摇曳的蜡烛光,桌子上堆满着铜钵、铜钵杵、需要碾磨的种子、煮锅、蒸馏器具、冷冽的清水和只有在满月才能采摘的药草。

丹尼尔正在斯内普的指导下研磨琥珀粉,切碎颠茄叶等,制作一剂效果可以等同于“无梦药剂”的酊剂。他满头大汗,却干劲十足,这些蜡烛的微光、草药的微苦气味,锅中迷幻的雾气、药剂的光泽......他为此沉迷,仿若就此可以沉浸于另一个世界,一切苦闷和迷惘都消失无踪了。

将琥珀粉末加入进试剂管中,加入草药溶剂,等待静置融合的时刻,他终于停下手来。耷拉着脸,说话恹恹的:“今年秋天,爸就要送我去读镇子上的中学。”

“你不想去?”斯内普扬起一边的眉毛,把一种看上去十分奇怪的动物骨骼碾碎,加进试剂管中。

“不想去,”丹尼尔嘟囔,“我不想离开这儿,离开这些植物——那个中学连棵像样的柳树都没有!”

“蠢孩子,”斯内普说,“留在这儿你能得到什么呢?学到什么呢?几年之后,你就会像那些无所事事的懒汉一样,买瓶汽水都要找你老爸要钱,窝囊废。”斯内普挖苦。

“我可不是不想学些什么,我可不是窝囊废。”他气呼呼地瞪着斯内普,又突然泄气起来:“我只是不想学课本上那一套,你不知道几何数学有多讨厌!”

“我确实忘记了,不过你这话可别让帕尔默修士听见。”斯内普说,戳戳他的脑袋,“现在,小先生,看着你的药剂,振摇一会儿,要加入清水了。”

丹尼尔立刻拿起试剂管,照着斯内普教过他的那样去轻轻摇晃,满怀希冀地盯着他,“管他的中学,我快要过生日了,你今年会送我什么吗?”

“做你的药剂。”斯内普严厉地说。




丹尼尔的生日在八月底,是整个夏天最炎热的时候。这一天他分外兴奋,一大早,天才蒙蒙亮,他从隐修院一路跑到拉维纳老宅,恨不得一口气都不喘。


“你瞧,我的新礼物!”他大踏步跑过来,有意炫耀脚上那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无意中踩歪了一从花苗,斯内普正在把这一片土地划分为十二个苗床,一一以星座的十二宫之一命名。

斯内普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扶起那两棵脆弱的苗草,“笨手笨脚的蠢孩子,”他训斥他,“大猩猩都比你轻巧些。”

“爸买给我的。”他乐滋滋,终于分出神去看脚下的土地,“这样有什么作用呢?”他问道,斯内普正在把一把香蒲草的种子撒进金牛座苗床。

“香蒲草只有在土象星座之下才会茂盛。”斯内普回答。

“这怎么说呢?我想多听些。”丹尼尔仿佛已经忘记了生日那股炫耀劲儿,认真地凝视斯内普在苗床中施上一层薄肥。

斯内普解释:“金牛宫是土象星座,月亮位于金牛宫时,会加快土壤之下的作物的生长——那些块根类作物,比方说萝卜、洋葱和芜菁。还有哪些植物适合在金牛宫中生长呢——?”他拉长话音,像在教导学徒那样。

丹尼尔眨着眼睛。

“——是薄荷、樱草和苦艾。”斯内普接上自己的话头。



到了下午,天气越加炎热。丹尼尔脱下了他的运动鞋,赤着脚站在一张木椅子上,仰头修剪园子里一棵正打开淡紫色花苞的丁香树。这棵丁香树是拉维纳花园里历史最久的植物之一,树身粗壮,花枝繁多,虽然还只有花苞,但已经隐约有芳香迷人。

就是在这时候,他和斯内普听见有一种奇怪的鸟叫声,接着便有一道迅疾的白影伸展着翅膀飞来,停在丁香花树上——一只雪鸮。

雪鸮的鸟嘴里叼着一封红色漆印的信封,背面的漆印上是一枚丹尼尔从来没有见过的徽记:一头狮子,一条蛇,一只鹰,一只獾。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样的场景:一只白色的猫头鹰?嘴巴里那是一封信吗?猫头鹰会送信吗?它们会在白天飞来飞去?

猫头鹰一转都不转的大眼睛正凝视着他,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丝催促的情绪,对方看起来很希望他立刻从自己嘴巴里把那封信拿走。

这是真实的吗?猫头鹰真的会有这人类的情绪吗?这是什么把戏吗?

他只得转头求助地去看斯内普,却看见斯内普的目光从他的脸和那只猫头鹰身上快速地来回转了几转,微微拧着眉头,黑眼睛中带着一丝探究、惊讶,随后便是了然。

“把信取下来,孩子,”斯内普的声音很轻,耳语一般,随后便带着一丝难得的笑意,“看来你不用去念那所镇子上的中学了,丹尼尔·弗雷。”

“什么?”丹尼尔嘶地一声吸了一口气。

“你是一个巫师,丹尼尔。”斯内普这样说,轻描淡写地仿佛在说“你是一个小男孩儿”。

丹尼尔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丹尼尔昏头涨脑,怔怔地蹲在自己房子门前,无意识地揪起青石地砖缝里探头出来的草茎,手心浮出细密的凉爽的汗。

他和爸就住在修道院花园后的一座石砌矮房子里,他就在这里长大,迄今已有十一个年头。他托着腮帮子,瞧着远处的天空呈现夕阳绚烂的光彩,粉色、紫色和橘色铺展得就像科恩修士房间里挂着的那位叫莫奈的画家会用到的颜色一样。他静静地盯着夕阳渐落,靛蓝色和深紫色接管了天空,一群紫翅椋鸟黑压压地自枞书的阴影间群飞而过,暮色将至,而暮色归属于恓惶。

直到最后一丝云彩的光彩消失在天边,丹尼尔才看到木门被推开,斯内普那张蜡黄瘦削的脸庞出现在室内晦暗灯泡的光纤中,朝他点点头。他立刻跳起来,拍了拍裤子后面的灰土,穿着崭新运动鞋的脚踏进了门槛,进入自己家中。

老弗雷面前的木头桌子上正搁着那封让她魂不守舍,昏头涨脑的信。他的边角皱了,看起来被仔细阅读了一遍又一遍。

他已经太熟悉那封用绿色墨水写成的信了,几乎可以背下来——他又在心里默背了一遍:

首先是信封,上面用绿色的墨水写着:

萨默塞特郡
塞奇高沼区
拉维纳宅邸
丁香树下
丹尼尔•弗雷(收)

这太邪门儿了,难道不是吗?寄信的人怎么会知道他就站在丁香树下?

他接着回忆,信件是这样开头的:


霍格沃茨魔法学校(魔法学校,看起来有模有样的,是不是?)
校长:米勒娃•麦格
亲爱的弗雷先生:
我们很高兴通知您,您已获准在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就读(说的就像他申请过这个学校一样!)。随信附赠所需书籍和物品一览表。
学校将于九月一日开学。我们将于八月二十日前静候您的猫头鹰带来的回信。(我的……什么?)
你忠诚的
米勒娃•麦格

默背完这些,他才发现父亲少见地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就喝了酒,脏兮兮的麦芽威士忌玻璃瓶旁边,还躺着一张信纸,想必就是什么“随信附赠所需书籍和物品一览表”。

他把那张纸拿起来,上面的词语他都认识,但是写在一起,他却读不懂了:

霍格沃茨魔法学校

【制服】 一年级新生需要:


1.三套素面工作袍(黑色)
2.一顶日间戴的素面尖顶帽(黑色)
3.一双防护手套(火龙皮或同类材料制作)
4.一件冬用斗篷(黑色,银扣)


请注意:学生全部服装均须缀有姓名标牌 


【课本】 全部学生均需准备下列图书:


《标准咒语,初级》, 米兰达•戈沙克著
《魔法史》, 巴希达•巴沙特著
《魔法理论》, 阿德贝•沃夫林著
《初学变形指南》, 埃默里克•斯威奇著
《千种神奇药草及蕈类》, 菲利达•斯波尔著
《魔法药剂与药水》, 阿森尼•吉格著
《神奇动物在哪里》, 纽特•斯卡曼德著
《黑魔法:自卫指南》, 昆丁•特林布著

【其他装备】


一支魔杖
一口坩埚(锡镴质,标准尺寸2号)
一套玻璃或水晶小药瓶
一架望远镜
一台黄铜天平
学生可携带一只猫头鹰或一只猫或一只蟾蜍

在此特别提醒家长注意, 一年级新生不准自带飞天扫帚


瞧瞧看,巫师袍、魔法书、魔杖、坩埚、猫头鹰……?

这是什么精心策划的玩笑吗?是村子里的男孩?

他眨着眼睛,发现老弗雷正用复杂的目光望着他,就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一样。

最终还是斯内普先开口说话:“丹尼尔,我和你父亲说好了,你在九月一日会去读这所学校——霍格沃茨。”

“这不是什么把戏?”丹尼尔喃喃,“世界上没有魔法的,不是吗?”他心跳如鼓,有一种名为“欢欣”的隐秘情绪,在他的胸腔中鼓胀欲出。

“蠢孩子,”斯内普好笑地嘲讽,“你难道没有睁着眼睛看这个世界吗?在你身上难道没有发生过一些难以解释的怪事吗?”

“有的……”丹尼尔回忆着,结结巴巴地说:“很小的时候我在附近爬树,一口气爬得老高去摘苹果吃,我努力伸手去够一个果子的时候,骑着的那根树枝断了。我吓得要死,想着定给摔得头破血流断骨头,结果一转眼就轻柔柔地落在地上,一点擦伤都没有。我跑回家告诉爸,他说是我睡着了做的梦,现实中不会有那样的事。”

“我确实那样以为的——”老弗雷皱着眉头回想,“这孩子在苹果树下睡着了,发了梦。”

“那不是梦,”斯内普笃定地说,“你身体里自己还控制不了的魔法在保护着你,在霍格沃茨,你正是要学习控制你的魔法。”

“你怎么这样清楚?”丹尼尔发问,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他的脑袋中浮现,轻飘飘的,像一个越来越胀大的气球。

“我正是这样说服你爸相信那封信的,”斯内普露出一点牙齿笑了一下,阴恻恻的,“我就是一个巫师,丹尼尔•弗雷,我曾就读于霍格沃茨。”

砰,那只气球爆炸开了。

“你就是一个……什么?”

“一个巫师,蠢孩子。”斯内普可怜他的愚蠢一般地说。



那天晚上,丹尼尔在他的小床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他想原地蹦起来跳舞,想对着月光嚎叫,想把那封入学通知书捧在怀里再看一遍。

巨大的震惊过后,他就只剩纯粹的欢欣了。

“我是一个巫师,我是一个巫师!”他叫喊,老弗雷捂上了耳朵。

“我是一个巫师,我是一个巫师!”他叫喊,斯内普翻了个白眼。

“我是一个巫师,我是一个巫师!”他还是叫着。

斯内普出了门,要回他的房子里去,“再不闭嘴,我就毒哑你。”

可是他分明看见,斯内普在离开的时候,明亮的月光投下一种类似柔和的阴影在他脸上,他的嘴角,带着少见的笑意。




3、泉水留给暗夜中抱紧磷火的人


11岁生日的第二天,丹尼尔收获了他此生最好的一份生日礼物——一根魔杖。

他没有语言可以描述跟随者斯内普走进对角巷时的震惊与喜悦,就像猛地吃些一大把色彩斑斓的跳跳糖果,头脑、喉咙、胸腔都是跳动的快乐。

那些:飞天扫帚专卖店、坩埚店、巫师银行、猫头鹰和各种奇怪动物的专卖店、魔杖店、笑话商店......到处都是穿着五颜六色长袍的巫师带着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在采购巫师用品,孩子们在笑闹,缠着父母去买那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魔法零食:会跳跃的巧克力青蛙、会变化口味的冰淇淋......一切都让他眼花缭乱。人人都充满热情地谈论着那些他听不懂的词儿:“魁地奇比赛的热门球队”、“古怪姐妹乐队的新歌曲”、“黑魔法防御课的暑期作业”、“哈利·波特通过了傲罗办公室的考试”......他做梦都想不到会见到这些——他甚至是第一次来到伦敦!

他怀抱着刚买来的那些坩埚、望远镜、巫师长袍等“新生必备”的杂物,颇有些畏惧地看着身边的斯内普——后者完全变了模样,黑头发和黑眼珠都变成了巧克力色,精瘦的身躯不但长了两公分,还魁梧了些,就连大大的鹰钩鼻子,线条也变得柔和了,成了一个漂亮的、古典的希腊式鼻子——一切都是帕尔默修士的模样,他的斯内普教授先生今天早上拔下一根帕尔默修士的头发,混合着一杯像热可可一样的药剂喝下后,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帕尔默修士一贯温和的神情此时就像斯内普本人一样冷淡,就连那张宽宽的、总是微笑着的嘴唇,都拧成了斯内普那样讥诮的弧度,他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离奇的事。

“你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看见你自己的脸?”他毫不退缩地问他。

“不关你的事,闭上你的嘴巴,不然我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你自己回家去。”斯内普-帕尔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


他们去“丽痕书店”采购一年级课本,这家书店就在他刚买完长袍的隔壁。丹尼尔跟着斯内普,跌跌撞撞地走进人挤人、人挨人的书店里,惊奇地发现这里的书架上都堆满了书,甚至一直顶到了天花板。其中有着像铺路石板一样巨大的皮面书,有像邮票一样袖珍的银壳小书,也有印着无数奇怪符号的书,以及里面什么也没写的无字天书。一位店员正在大声介绍着本月的新书:“......《我和麻瓜生活的那些年》,一本麻瓜世界生活指南,图文并茂,禁止滥用魔法办公室主管亚瑟·韦斯莱倾情推荐!”

他一眼看过去,津津有味阅读店里那些奇怪的书名:《飞天扫帚护理手册》、《古代魔文简易入门》、《地中海神奇水生植物和它们的特性》、《毒菌大全》......然后对照着书单,一本一本找着上面的书目。这时一位瘦小的、无精打采的售货员发现了他,他爬在高高的梯子上,耍杂技一般左摇右晃。

“一年级新生,是不是?”

“是的,先生。”他努力使自己显得有礼貌。

“你的书都在这儿。”他的右手中变戏法儿一样出现一摞厚厚的课本,远远地朝他抛下来。他短促地尖叫一声,以为自己铁定要被砸到,那些书本却轻如云朵一般落下来,整整齐齐码在他的右手边。

“我家钱不多,我刚刚看见了二手书店,或许我们可以去那儿......”他小声和斯内普咬耳朵,他猜这些精装的魔法书一定贵极了。

“别说蠢话了,蠢孩子。”斯内普白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金的和银的钱币。

就在这时,书店门口那位介绍新书的店员换了一本书在大声推荐:“《西弗勒斯·斯内普,恶棍还是情圣?》第三版加印,刚刚到店!丽塔·斯基特用辛辣的笔法,带您一览霍格沃茨前任校长的罪恶与激情!”

丹尼尔肉眼可见身旁的斯内普-帕尔默先生沉下了脸,无数本厚厚的精装书上,他再熟悉不过的斯内普教授先生的的那张瘦削的脸庞,正阴冷地瞪视着所有人。

“你当过霍格沃茨的校长?”他大吃一惊,小声和斯内普嘀咕。

“嗯哼。”斯内普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应答,脸色扭曲古怪。

“你可真了不起。”



最惊喜的就是拥有自己的魔杖了。

奥利凡德魔杖商店意料之外地又小又破,商店的橱窗里,褪色的紫色软垫上孤零零地摆着一根魔杖。门上的金字招牌已经剥落,上边写着:“奥利凡德:自公元前三百八十二年即制作精良魔杖”。

丹尼尔张大嘴巴惊呼一声,很快就又闭上了。


“你自己进去。”斯内普说,递给他几枚钱币。

丹尼尔不敢问为什么,大着胆子推开那扇破破烂烂的门。这家商店的店堂很小,除了角落里一张长椅,别的什么也没有。成千上万装有魔杖的狭长纸盒从地板堆到天花板,到处都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店主是一位年纪很大的老人,一双浅色的大眼睛在暗淡的店铺里就像两轮闪亮的月亮。他站在柜台里面,朝着丹尼尔投过微笑而善意的一瞥后,他突然就不紧张了。

“您好,先生,我来买一根魔杖。”他说,仍有一些拘谨。

“新生,是不是?”店主奥利凡德先生的声音异常轻柔,就像用指腹去刮桃子的绒毛那样。

“是的。”丹尼尔回答。

制杖师从灰色长袍的衣袋里掏出一长条印有银色刻度的卷尺,“小先生,不习惯用哪只手?”

“右手,我习惯使用右手。”丹尼尔说,那根卷尺自动从他的肩部漂浮着拉长自己,停在他的右臂指尖,接着从腕到肘,肩到地板,膝到腋下,眼睛到鼻尖......卷尺几乎量过了他身上所有的关节。

“每一根奥利凡德魔杖都含有超强的魔法物质:凤凰羽毛、龙的神经......这就是魔杖的精髓所在。每一根奥利凡德魔杖都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没有两只完全相同的独角兽、龙或者凤凰。”制杖师声音轻柔得像吟唱一般,和他介绍。

丹尼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现在,试试这根,”制杖师仔细阅读完银色卷尺上标出的那些数字,转身忙着从众多货架间穿梭着,选出一只长匣子,打开后递给丹尼尔,“山楂木和龙的神经制成的,八英寸半长。”

丹尼尔握住魔杖,那根冰凉的、深褐色的、打磨精致的“树枝”触摸到他汗湿的掌心,他愣住了,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挥一下,孩子,挥动它。”制杖师催促。

丹尼尔紧张地挥动了一下魔杖,心跳如鼓:为什么要挥动它?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会被赶出去,不能做一个巫师吗?

但是紧接着,他就不再慌张了。挥动那根魔杖的一瞬间,一股轻微的战栗从他的指尖直袭到心口。他紧握着它,一时间认为它生来就是在等待着他。随后,一道漂亮的紫色光弧从魔杖尖端散发出来,制杖师满意地笑了。

“魔杖选择巫师,我总是这样说,但是很少遇到试用的第一根魔杖就顺利地找到了它的伴侣,”他慈爱地望着丹尼尔手中的魔杖,和他解释,“山楂木,非常奇怪的,充满矛盾的魔杖木材,复杂而迷人。它们不容易掌控,只接受最适合它们的拥有者,对于矛盾个性或者是那些正在度过自己迷茫时期的巫师青睐有加。”

“我想我知道它为什么充满矛盾,”丹尼尔鼓足勇气说,“山楂木本身就充满矛盾,它的叶子和花都能起到治疗作用,而它枝条的气味有时却能致死。”

制杖师用赞叹的眼神看着他,“了不起,你一定有一位对魔药与植物都了如指掌的大师做导师,是不是?”

丹尼尔快乐地点了点头。

“植物学教授斯内普。”他轻轻在心里说,握紧了他的魔杖。




从那天以后,每天晚上丹尼尔都不敢睡觉,生怕一醒来,所有的那些:巫师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对角巷的五光十色、自己视若珍宝的山楂木魔杖、那些精致的天平、坩埚、各种仪器......都变成了空,而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于是他睡觉都死死抱着自己的魔杖,天天祈求它不要变成一截枯朽的树枝子,就像妖精的黄金总会变成一坨鸟屎那样的传说故事。

他在白天如饥似渴地阅读《霍格沃茨,一段校史》这本书,拼命想要了解这所学校更多一点。

“不是巫师家族出身的麻瓜,和巫师家庭里的那些人,会有什么不同吗?”他抱着书坐在田埂上的树荫下,拉维纳老宅那棵粗壮茂盛的柳树枝伸长了纸条,将他遮蔽于浓荫。

斯内普正用指头试探着在棕色带刺的玫瑰枝间寻觅和挑选,小心翼翼用剪子剪下枯死的枝尖,将它们搜集在柳编浅筐里。他闻言短暂地愣住了一秒钟,随即舔舔被暴晒得枯裂的嘴唇,“不会,”他说,“不会有什么不同。”

“太好了。”丹尼尔快乐地说,他为此担心很久了。

“我必须要学这每一门课吗?”他又发问了,充满兴趣地念出来:“魔药学、魔咒学、天文学、变形术、保护神奇生物——哇!有哪些神奇生物呢?”

“你去上学不就知道了。”斯内普翻了个白眼,继续剪那些枯死的枝尖。

“我会被分进哪个学院呢?”他的疑问不休,又开始紧张了。

“你最喜欢哪个学院?”斯内普摘下手套,灌了一肚子淡味啤酒,有些好奇地挑眉看着他。

“赫奇帕奇!”丹尼尔跳起来,“只有最忠诚、正直,不畏艰辛的人才会被分进赫奇帕奇,对不对?”

“对,”斯内普少见地没有用“蠢孩子”来称呼他,“丹尼尔,你想要去哪里,告诉分院帽就可以了,他会尊重你的选择。但是这选择只有一次,你没法后悔。”

丹尼尔点了点头。






4、每一条河流都在等待着你的倒影


时间过得很快,园子里的苹果树已经成熟了5个季节。

拉维纳老宅似乎永远都是盛夏,蜂鸣鸟语,啁啾不绝;每个季节都有繁花盛开,总是绿色的,是彩色的,像一场永远不会衰朽的迷梦。

但是只有花园永垂不朽,花园里的花匠,一天又一天地衰老。他的头发仍是乌黑,双眼仍锐利,前额和嘴角,尤其是鼻翼,皱纹却越来越深。他原先挺直的背部,也以微小的弧度永远地弯了下去,这是因为他一年到头,总是弯着腰在花园里劳作:修剪灌木、清理路面,清洁泉井、播种施肥、嫁接培育。

没有孩子敢翻进他的花园里爬树、摘果子、玩耍。花园后门的石墙旁,“严禁进入,有剧毒植物”的木牌也已经饱经阳光、雨雪的洗礼,孤零零地伫立在那儿,被爬伸过来的野蔷薇藤条覆盖了一大半。

时间在这里仿佛又是静止的,人们路过这里,永远可以看到一位黑衣的花匠在劳作,在饮淡味的修道院自酿啤酒,在柳树下歇午觉。

晴天时,花园里满是怒放的懒洋洋的花香,叶片油绿,花朵娇妍,世界被光和热浸透,阳光对谁都是一视同仁。到了黄昏时刻,花园里满是轻轻的震动声,它们有细微的差别,共同构成某种悲伤的色彩。

下雨时,草木的味道仿佛是从根部袭上来的,混合着雨水的生冷味道和泥土既香又腥的气息,整个花园既阴又冷,像是镇子里一块冰冷的翡翠。

落雪时,几乎一切都是纯白色的,隐隐会有绿色的枝叶挣脱一些雪白,带着尖刺穿透出来。雪化之后,绿叶更绿,野果更红。

人们发现,不论是一年中最酷热的时候,还是最寒冷的时候,花匠都会在户外侍弄他的花草:修枝、施肥、开垦、采摘。他的脸庞通红淌汗或是冷硬如冰霜,双手磨出一层层的水泡或是双腿浮肿,仿佛什么痛苦都无法阻止他,让他动容。

久而久之,人们已经忘记他是从别处而来,默认他如同这小镇本身一样长久。“雇佣”他的主人始终没有露过面,当然,人们也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只当做他是独身一人。

一年之中,总有一段时间是例外。每年夏天最酷热的时候,修道院看门人的儿子就会从大城市的寄宿学校回来过暑假,他总是会一头扎进拉维纳宅邸的花园里,和那位花匠一同劳作。

第五年夏天,那男孩的胸口骄傲地别着一枚颜色的徽章,老看门人逢人便说他的儿子获得了学校的认可,担任了年级的级长。




暑假过后,九月一开头,他就又回到学校里去了,花匠又恢复了独身一人。

十月,开始进入到秋天,每天清晨,都会有淡淡的白雾升起来。盛夏过去,越来越倦怠的花瓣边缘卷出轻柔的褶皱,显出氤氲的白,或一种难以言传的、令人心动叹息的灰玫色。这是花匠独身一人来到这里的第七个年头。

这天夜里,北风吹了一阵子,终于停了。在柳树上筑巢的喜鹊早已重新入梦,在花园深处,枝叶浓密的果树,五十尺高的松树冠顶还在枝叶摇晃,微微颤抖。


花匠黢黑的身影流连在草丛、树荫中。有什么驱赶着他深夜里从床上爬下来,步入花园里呢?他赤着脚踩在露湿的土地上,心中激荡又安宁。

他走动着,想着三十五年前柳树下的梦:高高扬起的秋千、洁白蹁跹的花朵、滚烫金属颜色的长发。他听见树叶在枝头发出丝绒一般的声音,听见树木中优雅、宁静的生命在金色的洪流中起伏。乌云看向他,薄雾伸出手抚摸他,榛树上,一条细长的黑影猛地窜下来,他跌坐在一丛鸢尾花下,脖颈湿滑冰凉,短暂地疼痛,遍布全身的血管中仿佛有静微的洪流,淌遍他的全身,与呼吸同心跳共鸣。

“......不是这里。”他喉咙粗哑,喉咙嗬嗬作响,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前行。他走过了蓝蓟,走过了金丝桃,走过了风信子和葵花。跌跌撞撞,心中空明,再度想起自己的来处、悔悟和道路,想起那些已很久没有再听过的名字,想起这是星期二,盛夏已过,凌晨三点。

他青黑的眼窝中有阴影在微微的颤动,黑色的衣袍拂过草地,就像一朵不祥的乌云,一个花园中的魅影。他终于走到了柳树下,轻柔的柳枝揽住他的肩膀,他跪坐下去,眼前起了一阵柔软的、铜红色的风。

突然,风停止了,幽微的烛火黯了,他头枕着柳树,脑袋抬起,望着黑洞洞的天空。这天夜里真黑啊,一丝星光都没有。他能看到死亡就站在他的脚边,宛如一棵枯草,宛如一粒灰尘。他看见祂的袍角,闻见祂的气味。死亡闻起来,就像雨滴打在村路落叶上的味道。

他就像偶然邂逅一位久而未见的刻薄的老友,拉住他的手,好奇又宁静地走入晦暗,顶着后半夜的秋风,孑然一身。那颗心沉沉压在胸间,如坟墓上的石。




第二天早晨薄雾还没散去的时候,人们在花园中的柳树下发现他,赤着的脚变得青黑,脖颈上有致命的伤口。他双目微闭,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真可怜,教毒蛇给咬死了。”人们说。

“他为什么会在夜里出来呢?”

“谁知道。”



拉维纳老宅的花匠死去了,修道院里的帕尔默修士主持了他的葬礼。他在他简陋的葬礼上(只有几个修士和修道院的看门人参加了)朗读了一段缪塞的诗句:

我亲爱的朋友们,当我死去
请在我的坟旁种一棵垂柳
我喜爱它幽怨的树叶,那种苍白多么温柔可爱
让它轻轻的倒影
洒在我长眠的土地。


人们就把他葬在花园里,发现他的那棵柳树下。他们不知道他的全名,因此陪伴着他遗骸的,只有一块青色、空无一字的墓碑。

什么都没有改变,拉维纳老宅没有迎来它的主人,人们的生活也都继续。只是除了他们发现花园里那块写着“严禁进入,有剧毒植物”的木牌不见了。他们把这当做允许进入的信号,孩子们兴奋地在里面玩捉迷藏、爬树、编制花环;情侣们在这里约会,折一枝新开出的玫瑰。


修道院看门人的儿子第二年夏天回到了这里,他在花匠的墓碑前坐了很久,用自己手里那根细长的树枝,在那块青石碑上刻下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他的全名:

西弗勒斯·斯内普。






*原构思一个千字小短篇,一不留神写了一万五。“盛夏与花园”的原意来自《进入星光之门》那篇写到的SS“他的归宿是那荒凉的海滩,在那里是阴郁的岩石和天空——那些永恒不变的事物”这一句,想给SS一个不一样的“归宿”:永恒的盛夏,花园的盛宴。

*时间线是大战之后,私设SS幸存。

*SS童年之春篇可见:蛛网编结之地

*文中部分花园相关描述化用自黑塞《园圃之乐》,另有一部分语句灵感来自《在撒旦的阳光下》。

评论(27)

热度(1042)

  1. 共12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