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别用一枝玫瑰纪念我,用铃兰,用苦艾。

【天地民心】辟寒金

CP:穆彰阿x旻宁

存一篇与HP无关的文,男神10年的一部剧,道光帝旻宁和重臣穆彰阿。央妈出品,质量很硬,CP很带感。


 〔双调·步步娇〕

带月披星担惊怕,久立纱窗下,等候他。蓦听得门外地皮儿踏,则道是冤家,原来风动荼靡架 。

三月底的京城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下了第一场春雨,被还寒着的风吹得斜坠乱飞,凉沁沁浸入青棉布的轿帘子上头,偶尔轿夫的脚步迈大了,惹得风低低掀起帘子,细雨丝儿就往里头吹,待到了东华门下轿,穆彰阿尖头黑缎的朝靴上头,衣摆盖不住的地方已经暗沉沉潮了一小片。

下得轿来,卯时初刻的天色仍是暗暗靛蓝,稀稀拉拉下马下轿的官员寒暄着撑上伞,三三两两往隆宗门朝殿走去。

“张大人好身体,下着雨还骑马上朝,我打入了冬就乘轿了,哈哈哈。”

“魏大人哪里话,我今儿不过是起晚了,怕误了早朝才打马来,可把我淋得够呛,还好罩了雨衣,若是朝服湿了御前失仪,这一月俸禄可不够罚的。”

穆彰阿右手执了油布伞,左臂月前遇刺客被刺的伤处才爬上愈合的疤痕,在这冷潮潮的雨天不免还是有些痛痒。可这伞也遮不住细细飘雨,仍有雨丝被斜着吹进来,沁入海龙缘朝服端罩中。为着怕走水,这一段路百官冬日上朝时都不得点灯,听说前朝时还有跌进御沟里淹死的。众人都不说话,只一脚深一脚浅踏着还未破晓的天色走着,在朝殿门前将斗篷油伞交给小监保管,整理仪容进殿去。

踏进殿里,笼着的火盆立刻送上暖意,穆彰阿才发觉紫貂毛罩衣胸前已淋湿纠结成一簇一簇,他抬手抚平罩毛,低眉敛目地按照官品站好,习惯性地往左边望去——四贝勒诺敏还没到,智亲王旻宁已经背着手昂着头站在那儿,戴着黑狐暖帽,缀着红宝石的顶珠和同色的缨子,衬得一双眼眸更是乌乌沉沉,一身鹿皮棕朝服,前后两肩四条金龙在不甚明亮的殿中尤其显眼。他正百无聊赖地捏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摘得下来再戴上去,似乎觉出有人看他,脑袋都不动得一瞟,看见是他,掀了掀眼皮又转回眼去。

待天有了几分亮色,众人都站得齐了,老迈的帝王才被扶着从偏殿进来,旻宁和诺敏忙去搭手,被嘉庆帝摇摇手拒绝了。他扶着案子挪进冷硬的龙椅中,暖帽下苍老的面颊仿佛又干瘪了几分,停了一会儿,饮了半盏茶,才吩咐朝会开始,眯着眼睛看下去,他的朝臣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看着老实,肚里却有各有一副九曲回肠七窍心。

朝上无甚大事,这边礼部奏对祭天事宜,那边户部呈文去岁人口数又加速增长,帝王驳斥了一回地方献上来的洋玩意儿,又责令须得加快追捕先前逃窜的刺客乱党——这是穆彰阿身上的事儿,他将誓发得诚恳坚决,颇有一番捉不到贼人便提头来见的劲儿,在磕头时有意窝着那被刺客刺伤的臂膀,看上去很不灵便,皇帝叹一声,叫他起来,全力捉捕就是。这会儿旻宁倒转过脸意味深长地瞅了他一回,从他脸上一路顺着望到臂膀,望到胸前的补子纹,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嘴,都被穆彰阿收进眼里。他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此时看来该是大罪,他却由不得自己不想:若是旻宁坐在那金銮殿正中央的龙椅上,该是如何情形?

他被自己这念头一惊,忙更加恭顺地低下头来聆训,按理说皇帝病老,传位就在这两年,早些年他估摸着皇帝更喜欢四贝勒诺敏的心意,将自家妹子配给诺敏。旻宁是嫡长,老成持重,皇帝偏爱幼子,对诺敏总是宽纵些,连他都看得出来,旻宁又如何不知?从上回遇刺救驾,旻宁却逐渐显了出来,近日又封了亲王,眼看着就要把诺敏甩开去了。穆彰阿非但不急,反而生出一种别样的欣喜:他对旻宁的心意,自己都不知是何时烧起来的,慢腾腾仿佛被文火煎熬,窝在心里难受又舒意。若是旻宁坐上了那把椅子……他接着想,朱纬朝冠,日月龙服,英姿勃发的盛年新帝……仿佛有什么捏住了他心尖尖,痒麻麻的,却始终也挠不到。一眨眼,旻宁还端端立在那儿,侧脸显出的唇薄成一线,被睫毛覆着的眼珠子正正望着御座上的皇帝,正正望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散了朝,皇帝传了旻宁和诺敏进东暖阁说话,穆彰阿想着今天不能凑着和他搭上话一同走去东华门,不免有些不愉,恭送了皇帝又不由自主去看旻宁,旻宁恍做不知,四平八稳地松着腕子上的毛袖子,尔后仰了头,长辫子上系着的玛瑙辫穗儿叮咚一响,转过身和诺敏往东暖阁去了。有人请他一同出去,穆彰阿只得收回了目光往外走,却不知已经快出了偏门的旻宁侧着脸看了他,只瞧得见他的背影,沉了脸,连诺敏的问话都没听见。

此时却雨住天晴了,青砖地上还潮湿湿的,那边太阳已经露了脸。眼前雨水映着朝阳一片显出薄薄灿金色,穆彰阿心情好了,端着的脸露出点笑意,一旁巴结奉承着的五品官员又递上话头来:“穆大人被皇上倚重,如今就连一向端着的二贝勒,不,智亲王都另眼相看。”

“有吗?”他牵动嘴角歪了歪,心道这人可真会说话。

“皇上与您奏对,下官看得分分明明,智亲王看了您许多次。”

这会他真是缓缓笑开了。



 〔双调·沉醉东风〕

自多才间阔,儿时盼得成合,今日个猛见他,门前过,待唤着怕人瞧科。我这里高唱当时水调歌,要识得声音是我。

回了府,写了几笔字,安抚了一通吵着闹着不想嫁四贝勒的亲妹子,用了午饭,才点上一盏茶,管事的就凑近穆彰阿耳朵:“主子,保胜那边递消息来,二爷今儿个午后会往城南金石古玩街去。”

捏着杯子慢悠悠吹着吃了一回茶,穆彰阿屈指在书桌前叩了半晌,才道:“总归我先他过去,遇着了也不是我总寻着空挡堵他。”

“奴才不明白,这堵与不堵,有什么区别?”

“他总瞧见我,我若一直主动,便是刻意了;若是‘无意’,这便是缘分了。”穆彰阿笃定地搁下杯子,站直身子。官服早就换下了,此时他着一身石青色夹棉袍子,为着要出门,又套一件同色毛皮坎肩,辫穗儿绑了玉石珠子,整个人不像新贵重臣,倒像是个寻常书生文士了。

踏着过午的阳光,他头一回觉出这个春天的暖意,院子里梨花细细放蕊,海棠睡,绣球落,只一丛青竹年复一年兀自凛凛青翠。

智亲王旻宁带着常随有一搭没一搭逛着这条街上的古玩店,他倒不是对这个特别感兴趣,只是刚从那边戏园子刚探了虚实过来:四贝勒诺敏不但听戏票戏,还迷上了一个叫沉香的戏子,成天包着捧着,近些日子甚至有时不回府去。这可真是天助他也,旻宁咬了一回牙,决心要趁早发挥起来,把这事儿捅到上面去。又想一位颇有名望的宗亲王爷下个月便要八十大寿,此人偏好前朝八大山人的书画,他便想打这儿淘淘。

才走过一家店,还没到下一家的门头,便听见里面一把熟悉的声音款款而谈,仿佛随着眼前春风缓缓入耳:“……北风吹雪正漫漫,不独蓝关道路难。野衲归来何所有,杖头挑得万峰寒。我最爱唐寅的《野衲挑寒图》,此图绘溪山雪霁,霜林萧疏,高士临风伫立。结构简率,设色朴雅,笔墨清隽,具宋人之气韵,拥拥元人之雅趣,王樨登评唐寅才雄气逸,花吐云飞,先辈名硕,折节相下,是再有道理不过的了。”

 那可不就是穆彰阿的声音。旻宁抬眼,那名为“缃帙斋”的店铺正堂中,满墙书画间立着一个青衣人,正和掌柜的相谈甚欢,他起了兴,迈步进去,穆彰阿仍在议论墙面上这副唐寅仿图,“你看这淡墨烟笔烘染水天一色,拂以轻水而痕,不见笔墨迹,映衬雪景愈显清旷寂寥之像。远山白雪皑皑,轩豁耸拔……”他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了。

“我只道穆大人加官进爵,好不快活神气,却不知原来穆大人还有品评唐寅失意之作的雅兴?”

穆彰阿唇角上扬,转过身来,又是一副略微惊讶又见怪不怪的模样,见旻宁带着便帽,穿着常服,便只打个千儿,“穆彰阿见过二爷,二爷才是好雅兴,在这儿都能见着您。”

旻宁点点头,越过他去看墙上的书画,随口道:“穆大人好唐寅?”

“唐寅乃土木形骸,冰雪性情,狂士标格,才子声名,穆彰阿仰慕其品格。” 

“哦?这倒与本王想得不一样了,穆大人原来是有两副面孔,在朝中是个权臣,私下却是隐士?”旻宁想了想,“算是对上了,本王去过穆大人宅邸,留意过正堂与书房座屏都是竹叶纹,着实不俗。”

“二爷谬赞。”穆彰阿亦步亦趋跟在旻宁身后,垂首敛眸,视线平平落在旻宁腰上。满人服饰多用腰带束住腰腹,旻宁这条腰带镂金衔玉,不松不紧地箍住腰身,显得肩宽腰窄,垂落在腰间的辫子下系着虎眼石,合着金线绣纹的圆帽和褐色毛皮滚边的芦黄四开衩长袍,整个人挺拔贵气,不怒自威。这些此刻在穆彰阿看来,通通都变了意味。

“穆大人若是真光风霁月,误入羁网樊笼,为何不辞官去,寻一老山,做一闲人,何必挤入这取富贵如青蝇竞血,进功名如白蚁争穴的朝堂上来?”旻宁止了话,猛地停下脚步,穆彰阿不察,险些撞上他,忙道罪一声,退后一点儿回话。

“奴才是皇上和二爷的奴才,岂能为了自己私欲出世,弃皇上和二爷的信任于不顾?”

“你当我——”旻宁才开口便觉不妥,换了口气道:“你当皇阿玛离不得你?”

“奴才不敢,”穆彰阿接了伙计递上来的茶,躬了身子高高举着,待旻宁接下,才接着说:“皇上和二爷吩咐奴才办事是给奴才的恩赐,奴才为皇上和二爷办事是奴才的福分。”

旻宁接了茶,浅浅抿了一口复又递回去,“说得好,赏你了。”

穆彰阿恭谨万分地接过来,在旻宁转身时揭了茶盖,分辨着杯沿上隐约的水意,附唇上去渴饮,只觉得舌尖上一点胜过心尖的麻,直麻进腹中去。

三月飞絮,旻宁才看过一幅仿关九思的画,眼前便是一片痒痒麻麻的白茫茫,才眯着眼要伸手抹去,穆彰阿的手已经抬起来了,“二爷,奴才僭越了。”

 他的手指在旻宁眯着的视线之内投下淡淡的阴影,拇指和食指,耍得刀也写得字的指头上有薄薄的茧,将那大片蓬松柳絮从旻宁睫毛上捻起。旻宁才要睁眼,又听穆彰阿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气喘响在耳旁:“二爷闭眼,还没弄掉。”

旻宁的睫毛是穆彰阿从没见过的长,因此那柳絮紧紧密密赖在上头,捻掉了一点儿,总还有一点儿。穆彰阿也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旻宁的脸,他的唇那样薄,唇峰如同两座峭拔的山尖,分明得很。才刚喝过茶,他又渴得厉害,轻轻吞咽一回,旻宁合着的眼皮隐隐动了一下。

“二爷,可以睁眼了。”捻去最后一点儿,穆彰阿退后一步,收了眼神,揣在袖中的指头还被旻宁的睫毛扫得痒痒的,怎么狠命捏住都还是轻轻的痒。

“穆彰阿,本王还要问你,”旻宁抬袖揉了揉眼睛,这句话已在肚中喉中翻滚了好几回,直到今日才要问出口。

“穆彰阿对二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每每上朝,本王都觉察你的眼神无故看向本王,是何道理?”

穆彰阿哑口,他已在心中打好了许多旻宁可能问出来问题的腹稿,却偏偏没想到旻宁问得如此直白。难道他要说,奴才觉得您好看?旻宁确实生得好看,白肤高鼻,浓眉深目,嘴唇抿起来就是一道直直的线。但他若要照实说,怕是活不到明天。谁不知智亲王旻宁那把莲花口排枪因射杀刺客逆党被皇帝赐名“威烈”,指不定下一秒枪口对准的就是他了。

“二爷立于群臣之中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往往进言一语中的,令穆彰阿茅塞顿开。穆彰阿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不去看二爷。”他带着十二分恭谨和诚恳说出来。

旻宁淡淡哼一声,“穆大人这话要让四弟难过了,放着自家人不看不夸,对我这外人倒不同得很。”他刻意把“自家人”和“外人”说得极重。

“二爷怎是外人,”穆彰阿道,“二爷是穆彰阿的主子,穆彰阿是二爷的奴才。”

“是心里人”这句话,打死他这会儿也说不出来。

这一番话说得旻宁舒心不少,他停了半晌,不动声色转移话题,“放才说到狂士与隐士,本王还见你家中多用鹤纹,亦是文人鹤隐之意?”

“回二爷,那倒不是,只是穆彰阿号鹤舫,写诗题跋时惯用此名。”方才穆彰阿额头沁出一层凉凉冷汗,见旻宁换了话题,才举袖试去。

“还不知穆大人会写诗,改日本王定当登府拜读。”旻宁在室内已走了一圈儿,无甚兴趣,“既然穆大人精通书画一道,可知何处有八大山人真迹?”

“二爷问对人了,”穆彰阿带着些笑意,“奴才没别的爱好,古籍书画近些年寻得不少真迹收藏把玩。府中可巧有一幅山人的《椿鹿图轴》,若二爷喜欢,便送予二爷。”

旻宁有些讶异,“本王不愿白白夺穆大人所爱,从穆大人手中买下,倒还使得。不知穆大人购此图花费几何?”

“二爷只当是奴才的心意。”穆彰阿做手势请旻宁出门,“若是二爷不嫌弃,这便去寒舍取画。”

“好,本王就承了穆大人的情。”说话间他们踏出门槛,双双上马,往穆彰阿家去。穆彰阿乖觉勒马慢半步在旻宁其后,此去无话不提。



 〔双调·碧玉箫〕

席上樽前,衾枕奈无缘;柳底花边,诗曲已多年,向人前未敢言,自心中祷告天。情意坚,每日空相见。天,甚时节成姻眷!

夜里的雨总是清晨就停,但是夜里滴滴答答的无限愁意,只有局中人才懂得。

旻宁这夜又睡不好,夜雨一点一滴敲打着窗外才绽出的新叶,放大得一圈一圈在他心里扩散成涟漪,痒得很。他叹口气,披衣坐起来,叫了茶,值夜的底下人点了蜡烛,满室昏昏中他眼前满是穆彰阿的那双眼:那双总是恭谨地垂着的眼在他看来却犀利又暗沉沉,仿佛火枪黑洞洞的枪口,此刻正对着他胸腔里的一颗心。

穆彰阿说的话他向来不全信,他那样圆滑周全,善揣他人心意的人说出来的话,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信几分,但是他所有的话又让他听着那么舒服,正好搔到了痒处。穆彰阿有两副面孔,旻宁一直不怀疑这点,但是他伪装得极好,而旻宁又极其敏锐。他喝了茶润口,叫熄了灯,复躺下去,回想起白天穆彰阿极不规矩的举动:他微微偏头用余光看见了,穆彰阿捧着他故意赐给他的残茶,找准了他饮过的地方用口唇去碰,舌尖还刮在杯沿边上描摹,蛇一样。

穆彰阿可不就像条蛇,滑腻腻得丢不开手,被他缠上,轻易脱不得身。旻宁隐隐觉得,他那忠诚恭顺的面皮子包裹着的骨头,根根都叫嚣着逆反,倒不是他不对朝廷忠心的逆反,而是只单单对他的,甚至是故意让他发觉,却发作不得的触逆。

一想到这些就头疼得很,旻宁闭眼要再睡,还有两个时辰便要早朝了,他闭上眼,只觉得屋子某个角落,穆彰阿蛇样地就盘在那里,冲着他吐出信子,嘶嘶嘶地不肯罢休。



四月正是春最好的时节:罂粟满,木香上升,芍药相于阶。忙过了祁韵士等的贪墨案和敲定山西征款的事宜,穆彰阿在嘉庆眼中虽显狡猾,却又得用,连着在满朝文武中声望又重了几分。这日天气好,他在书房里铺开纸墨,临摹起王蒙的画卷来。

旻宁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图景:穆彰阿躬身伏案,左手揽着右边袍袖,右手捏笔作画,端的是十二分的认真。管家随着他一路小跑过来,正要通报,被他抬手止住了:他还没见过穆彰阿这般文人风态,纸墨铺设中虽躬着身但腰背笔直,背影晃都不晃,如屏中青竹一般。

旻宁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他总对穆彰阿的作态好奇,却不知奇在何处,今日才恍然觉出不对劲:穆彰阿太矛盾了。他矛盾的点不在面上恭顺,心中自有无限算计;也不在文武兼备,文能谈诗论画,武能斗狠荡寇;而是他身为满人权贵,如今也算得上是权臣,却始终着意显出一副清正的文人派头来。一袭长衫穿在笔挺的身子上,有种说不出来清越的风流意味。

穆彰阿对他的到来恍若不知,只一味专心描画,旻宁也不开口打断他,执了折扇在手中把玩,盯着他的背影从头顶看到脚跟,从那身没箍着腰的泥金大襟长褂看到垂落在长褂上,大腿根儿位置的黑色线绦辫穗饰着的红珊瑚。顶大一颗珊瑚是他那根长长辫子上唯一的亮色,绑得不松不紧,衬在腰窝眼儿上。脱了冬服,穆彰阿的腰臀骨头便在春袍里显出轮廓来了,旻宁的眼珠子离不开那颗红珊瑚,目光快要在他袍子上烧出一个洞。

忍了几忍,他胸中激荡起一簇恼怒的火,这把火从宫里就燃起来了,快马奔到这儿来,这该死的纵火者还毫无自觉,不知是当真无意,还是故作有意地装作没看见他。在宫里陪皇帝说话,说到不日他就要往山西去征赈灾款,皇帝背着手同他两个人走在一道,问他要带什么人,尽早去准备。那个名字在他喉头滚了几滚,还是吐出来了,他说:“儿臣想带穆彰阿。”

皇帝仿佛是预料到了,点了头说也可用,他才放下心来,斥退了传旨的太监,自己打马就奔过来了。这这始作俑者还在这里故作姿态,他进来这么久了——总有半柱香时间了,还视若无睹。

“穆大人好闲情啊。”旻宁还是开口了,“闲情”两个字咬得重了些,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呦,二爷!”穆彰阿方才大惊,转过身来,一双火枪洞似的眼珠子垂下来,跪下行礼,手里却不知是忘了还是怎地,仍捏着一管笔。

旻宁抿着唇死盯着他跪趴下的身形,他的辫子被动作带得落在地板上,红珊瑚“当啷”一声,连着小半截辫子就落在他脚边。

“起来说话吧。”他哼一声,坐在书桌侧案的椅子上,终于瞧得见穆彰阿画的是什么了,“穆大人临的是《春山读书图》。”他瞟了一眼正起身的穆彰阿,“当真是闲雅得很。”

“二爷来了,门上竟不通报,实在该死,”穆彰阿道了罪,才顺着旻宁的话说下去,指点着临完的图卷指点着,“这幅图极好,二爷请看,山峰作披麻皴,破笔大点苔,气势甚壮,惟松干、屋宇、栏楯著赭色,余皆水墨 ,气势壮实,空灵剔透,虚实留白更是精妙。”

旻宁却在看穆彰阿还没书完的题跋,正写到“露肘岩前捣苍术,科头林下煮新茶。紫芝满地无心采,看遍山南山北花”一句,“花”字下头被他方才出言一惊,抖出一点污墨。

 “本王此来不是听穆大人悬河论画的,”旻宁不悦,强行按住那口不抒之气,“本王不日便要去山西了。”

“穆彰阿在这里祝二爷路途顺风,以二爷的才智,定能干得好差事,为皇上分忧。”穆彰阿垂手立在旻宁边上。

“穆大人是聪明人,何不猜猜我今日为何来你府上?”

“定是二爷在皇上面前举荐了奴才,让奴才与二爷同往。”穆彰阿眼都不眨,依旧恭顺回道:“穆彰阿定当好好辅佐二爷,为二爷打点分忧。”

“你什么都懂!”旻宁被他这幅样子气急了,捉起一旁砚台就往地上狠狠贯去,死死盯着他,颊上肌肉绷得紧紧的,“你什么都懂,偏爱装着不懂!本王见你这幅样子,就恨不得拔揭了你的面皮!”他的胸膛愤愤起伏着,不知道自己生的什么气。

穆彰阿笑了一下,撩起长袍就跪在旻宁面前,那恭顺的表情淡去不少,多了几分从容,“二爷也不是一样?明明懂得,却装着不懂,穆彰阿不过学着二爷的样子罢了。”

“你……大胆!”旻宁的指头将要戳到穆彰阿的额头,抖着伸回去,“你倒是说说,我懂得什么,又装着什么?”

“二爷难道不是觉察出来,我对二爷有见不得人的心意?”穆彰阿说得坦坦荡荡,也不垂着头了,直直去望旻宁惊怒的脸。

“你这狗奴才,说的什么胡话?”旻宁抬起腿,一脚蹬出去踹在他心窝边上,踹得穆彰阿向后仰倒去,他狠狠攥着手下椅臂,眸子仿佛要喷出火来。

“奴才说的是不是胡话,二爷心里明白得很,只是不愿去想而已。”穆彰阿爬起来,仍旧跪着,面庞却越带从容,“如今奴才的心被二爷攥着,既被说来了来,还请二爷给个交代罢。”

旻宁气结,去捏穆彰阿的脖子,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死死抵着穆彰阿下巴上的软肉,他躲都不躲。

“你的命才是此刻被我攥着!”

“穆彰阿是二爷的奴才,奴才的命就是二爷的命,二爷若要,便拿去,”他被喉咙被捏得咳嗽几声,“只是今天,奴才是非要个交代不可。”

旻宁脑中乱喳喳一团响着,穆彰阿的心意,他明白,却也不明白。他知道那是非分,是放肆,是大逆不道,可是正如穆彰阿所说,他不愿去深想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不愿去想穆彰阿到底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什么好处,甚至是什么回报。

他住了手,恨不得再朝他心窝踢上几脚解气,眯了眼去瞧他,手却还抖,“狗奴才,你可知你这是犯上的死罪。”

“总归是死罪,奴才却想不如再值当些。”穆彰阿跪着膝行两步,更加凑近了旻宁,仰起脸字字说得分明:“奴才今日为二爷剖白这荒唐心思是忍得久了,忍不住了,二爷,旻宁,”他试探着叫他的名字,看他眼角一抽,眼皮一跳,太阳穴上青筋透出来,“你说我这是犯上死罪,可见是信了我这份心思,我是犯上之罪,不是欺骗之罪。”说罢,他又跪回去,额头碰着冷硬的地板砖面,却从头顶至脚跟生出一股火热之意。

等了好久,旻宁没有说话,茶杯砚台纸笔书墨也没有泼头砸来,屋子里静静默默,一点声音也没有。穆彰阿跪得久了,后脖子有点僵了,仍屏住了气,一声不吭,动也不动地跪得平展。最终还是忍不住,实在跪不下去了,慢慢抬起头来,只见旻宁正正望着他,额头怒极的青筋褪去了,只眼神深不见底般复杂。

“二爷不说话,那奴才说,”他梗起脖子,“奴才对二爷的心意,奴才自己都不知何时有的,只是忽有一日,二爷在奴才眼里心里便消不去了。前人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情还真是不知所起,教穆彰阿都不是穆彰阿了。”

旻宁终于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穆彰阿却大大放下心来。

“本王却看着穆大人还是穆大人,一点儿都没变。”

“奴才原来心中只想着奴才,干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以奴才自己的名利为重,”穆彰阿说得诚恳,“朝堂上人道我穆彰阿惯会揣摩上意,不得罪人,可自打心里装了二爷,在考量我自己的心意外,还牵着挂着二爷。说一句话,我会想二爷会不会赞同;结交一个人,我会想二爷会不会觉得他得用;乃至读一阙词,我都想这就是我对二爷的思慕之意了。到后来,饮一杯茶,我会想二爷喜欢什么茶,几分烫的水;吃一餐饭,我会想二爷喜欢什么菜,什么糕点,吃甜还是吃咸。睡觉——”他顿了顿,去瞧旻宁的脸色,“我会想二爷盖的什么纹样的被子,什么芯的枕头,是否也同我此刻一样,辗转反侧,不得好眠。这在佛家,便叫‘心有挂碍’了罢,可是这挂碍,我心里却着实觉得欢喜。”

旻宁拧着眉头,嘴张了几次都说不出话来。他的眉头越拧越深,像是纠结着什么极为难办的事,最终叹了一声,紧绷着的身子软下来,颊上肌肉也松了。

 “我喜饮安化尖茶,七分烫的水,”旻宁说,穆彰阿猛地又向前两步,几乎要扒着他的膝盖了,“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菜,喜食咸糕点,”他顿了顿,“被褥纹样是按时节换的,我自己偏爱鹤纹,枕头还有什么芯么?我却不晓得。”说完他微微别过脸去了。

他这番话让穆彰阿喘着气笑了,真去扒他的膝盖,手掌心试探着覆在旻宁的右膝上,他没有挪开,也没有再给他一脚。

“二爷,旻宁。”他又叫了一声,旻宁心尖子一颤。

“你实在大胆,不打不成。”旻宁说,捏着手中牙柄的扇,去打穆彰阿的左脸颊,力道一点也不重,只有“啪啪”两声,穆彰阿抬手握住了扇子另一端,隔着扇子一点一点去够旻宁的手背骨节。牙柄是滑腻的质地,才摸过去一点儿,穆彰阿便觉出来一点儿湿意,旻宁的汗湿了扇柄……他模模糊糊地欣喜,那一点汗意隐进了他的指尖纹里。借着这湿意,他的指头大胆地又向前一滑,摸到了旻宁冰凉凉的骨节尖上。

那把扇子“吧嗒”一声落在地上,旻宁没有缩回手,穆彰阿也没有放开手,他抬眼看去,旻宁闭上了眼睛,睫毛轻轻地颤。穆彰阿笼住旻宁右手的骨节,轻轻将蜷着的指头一根根放松出来,摸到了旻宁的掌心,汗湿一团。他喉头滚动一下,舔了舔嘴唇,又大着胆子将唇凑近旻宁的指头尖,旻宁没躲,只是轻轻缩了一下,他的唇已经碰到了那薄薄的肉皮,克制住想要伸出牙齿的本能欲望,只是用自己的口唇去一点一点触碰,描摹他的指头,滑过每一点指纹褶皱,克制不得的紊乱呼吸喷在旻宁的手背上。良久,他移开了嘴唇,去捏旻宁的手腕子,揉弄着他的腕骨,一路在袖子下往小臂揉去。

旻宁猛地睁开眼睛,说话也失了平稳气息,带着气喘拂开了他的手,“得寸进尺!”他的呼吸乱套了。

“奴才不过借竿就爬,自然是得寸进尺。”穆彰阿脸上平日那副恭顺表情再不见了,“旻宁,你默许了。”

旻宁不知怎么对答,却忽然半蹲下来,右手握住穆彰阿的辫子,在手掌中牢牢绕了几圈,狠狠揪住他的辫子根,单手托住他的后脑,逼迫着他与自己面对面,直直望进他的眼睛。

“穆彰阿,我要问你,你可有做得假戏?”

穆彰阿的后脑被攥着点不了头,只能低低笑了一声,“我对你十分的真,一分假戏也不曾做。”

旻宁盯了他许久,才一点一点松开他,直起身子,负手背对着他,“穆大人的话不能尽信,我只信五分。”阳光渐渐往西边挪去,屋子里光影缓缓变换,穆彰阿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他也站起来,摸了摸膝盖,“我今天挨了二爷一脚,被二爷打了脸,扯了辫子,可却从来没这样畅意过。”

旻宁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拿起那盏早就冷了的茶,咽了几口在肚中,回头去看穆彰阿。

“是你非要来招惹我,若是有一天背叛我,我会令你生不如死。”

“穆彰阿不敢,也不愿,更不会,”他说,“打我确定了心意起,便起了心意,要辅佐追随二爷一辈子。”

旻宁的声音听不出来是说“哼”还是“嗯”,他稳了心神,“你的话我记住了。”

“我总觉得这好得不想真的,”穆彰阿喃喃说,“我今晚定会胡思乱想,怕二爷明天反悔,怕今天是我做梦。二爷,我们换辫穗子,这样才真。”

旻宁没吭声,穆彰阿便伸手去解他辫子上的穗,库金色的丝绦,仍是虎眼石缀着。他又一甩头,捏着自己的辫子解下来自己黑色的丝绦,慢慢绑在旻宁的辫子上,又在自己的辫子拴上旻宁的。

“如此这般,我便安心了。”他说,长舒了一口气,大声笑开了。




天将一擦黑旻宁就走了,穆彰阿留他吃饭,他只没头没尾地说:“怕蛇。”

旻宁走后,穆彰阿卷好题跋还没书完的图,捡起那贯落在地上的笔,吩咐人进来收拾了碎砚。他握着一卷书怎么也读不下去,心中有快意,有喜悦,有挥之不去的痒。

“我说对他十分心意,他信五分,”他对着烛台喃喃自语,“可总也要有七分,我才信我自己对他属意。”

“七分,八分?”他伸出手去想碰烛火,又缩回来,“爱欲于人,犹如持炬逆风,必有烧手之患,可是烫过,仍想去碰。”

“八分。”他笃定地说,“我对他的心意,至少有八分是真。”

修庆老师和王洛勇老师真的演得超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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